高兴(128)

2025-10-10 评论

    我说:你不是孟夷纯?
    监工员说:你还要往猛的睡?!
    我说:噢……这是什么时候了?
    监工员说:快吃午饭呀还不去开工,要睡觉回家去睡呀!
    我爬起来,才知道我们从昨天夜里一直醉到现在了。五富仰面睡在墙角的地方,身上的衣服也没脱,张着嘴,浑身是土,表情狰狞。我赶忙去推他,他眼睛还是不睁,说:黄八,那里还有一张……监工员踢了他一下,说:起来,起来!
    事后,也就是我们离开房间后,五富告诉我,他做梦正拾钱哩,他是和黄八在街上拉着架子车,看见有警察追赶一个罪犯,罪犯突然在人群里撒了人民币,人民币像雪片一样飞舞,街上的人群就炸窝了,抢着拾,警察就无法通过了。他是先拾了一张,他真傻,还对着太阳耀,看是不是假钞,再拾时,就见地上已没了人民币。他叫着:毛主席,毛主席!因为人民币上有毛主席的头像,他就叫着,真的也发现一张人民币如同蝴蝶一样飘过路边的铁护栏,他喊黄八去拾。然后他俩跨脚往过跃,护栏卡在了他们的裆,磕碰了他的卵子,疼得就势坐在了护栏上。
    五富睁开眼,说:钱呢,我的钱呢?
    监工员这一次踢在了五富的腰里,他把鞋踢掉了,一边单脚跳着去找鞋,一边骂:做梦都拾钱呀,不挖地沟你拾冥钱去!
    我有些愤怒,我说:你骂谁的,我们是来打工的,不是你贩的黑奴!
    我在电影里看见过外国人打骂黑奴,我把监工员的那只鞋踢出更远。
    狐假虎威的监工员,那个弯鼻梁的小人,他欺软怕硬,不吭声了。
    我说:五富,把扣子系好,咱干活去。
    监工员说:另一个呢?
    我说:他早都不干了!
    监工员说:不干了?话说清,那就没他的钱!
    我说:他就不爱钱!
    我这才醒悟,石热闹压根一夜没回来。
    五富是把所带来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又从石热闹的破被子里掏出一团烂棉絮塞在他的鞋里,这样脚能暖和些,就和我拿了镐、锨、钢钎、八磅锤走出了房间。我们是偏不厮跟着监工员,等他先走了再下楼梯。出了楼道,刚刚下了楼道外的台阶,五富的左腿就挪不动了,咚的一下,身子靠在了墙上。
    我说:还没清醒呀?
    五富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我说:你的腿不是长在你身上吗?
    我把他拉起来,一松劲,他却扑沓坐在了地上。
    五富说:这不是我的腿,我使唤不了它了。
    是麻了,睡的时候蜷着酸麻了,我说:我给你揉揉。
    我给他揉腿,他没有反应,脸却蜡黄,淌着汗,汗都是稠的。
    我说:你给腿说说好话。
    这办法我是一直使用的,我常常在睡觉时或闲着没事时就给我的身子说好话,比如眼睛,鼻子,喉咙,比如胳膊腿和心肝脾胃,我整天干体力活,又没吃好的喝辣的,这些部位还在好好地为我工作,我要给他们说好话,感谢和鼓励。我的肾只剩下了一个,它承担着两个肾的功能,它之所以还让我很健康,这都是我给肾说好话的原因。
    我靠在那棵法桐上,一树法桐叶子比昨天更多了一些颜色,红的分成了血红和朱砂红,黄的分成了铜黄和佛黄,还有深绿浅绿,还有蓝的,海蓝色和土织布的碇蓝色。天上是灿灿的阳光,一片叶子落下来,是划着半圆的线往下飘。我说:说说好话就好了。
    五富在那里说:腿,腿,你动一动,你可不能吓我,你不动我就活不成了!
    我嘲笑地看着他,五富也学会矫情了,五富你是会矫情的吗?五富还在给腿说好话,反复说了三遍,努力地要抬起腿,腿只抬起四指高,人累得头上滚水豆子。
    我觉得不对。忙过去说:还真地不行了?五富说:高兴(128),我心里乱得很,我头痛。就彻底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

    看着五富不行了,我大声喊监工员,但监工员却不知去了哪里,我想背五富去医院,又不知医院在什么地方,就放下五富往村庄跑,跑到一家小卖部拨打电话,再跑回废弃的楼前,五富已经趴在那里,脸和土一个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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