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黄八你几时回来的?
黄八说:回来一会儿了。他咔嚓折断了一根枯枝。
我说:你干啥哩?
黄八说:我戳下鸟巢烧柴呀。
盆子大的鸟巢就掉下来,掉在我的脚下。
我勃然大怒,几乎是顺口而出就把几乎都忘掉了的那些清风镇的粗话一股脑骂出来。我骂你这个狼不吃的,挨枪子的,坏骨,野种,嫖客×的,哪儿寻不来烧饭的柴火你却戳鸟巢!鸟没了巢往哪儿住,让你夜里也睡到马路上挺尸去?!
我这一骂,黄八吓坏了,从树上往下溜,把肚皮子都蹭烂了,他说:你也能骂人?
我说:我还想打哩!
黄八说:你不会也是在外边受委屈了吧?
我说:啥?!
一句话噎住了我,黄八到底不是五富,他点着了我的穴位。得了吧,黄八,我突然比刚才更生气了,说:我受什么委屈?咹,我是你和五富吗?我告诉你,让我受委屈的人还没生下来哩!你贼不偷狼不吃的才受委屈哩!
黄八说:我是受了委屈,今日我的秤被收了,折了,我×他娘,我是假秤哄人哩,谁不是假秤哄人哩,这城里谁又没弄过假哄过人,狗日的把我的秤折了!我是笨笨么,在外受人气,回来这鸟儿也气我,偏不偏就把屎拉到我头上,我不戳鸟窝戳谁去?
我说:我是训你哩,你还不服?
黄八说:服啦。
我说:服啦就是这态度?
黄八说:我一说就好了。
我回坐到屋里,看着黄八爬上树重新安巢,觉得我是有些霸道了。但我不会向他道歉的,盼着五富回来,五富回来就好了。
五富回来,带着一副花花牌。
花花牌是乡下老年人玩的一种纸牌,玩法比扑克简单得多,城里还有这种东西,我确实感到惊讶,但五富这么个大汉子还买这种牌,又让我瞧不起。他拿着牌在我面前炫耀,我说,要玩你和黄八玩去,别叫我!五富却说他也不玩,这是给二道巷七号家属院的王老太太捎买的,七号家属院有八个老太太,都是儿女在城里工作,她们的老伴过世后随儿女来生活,平日没事就玩这种牌,他是看见她们的纸牌已破得不行了,交售破烂后转了几条街才买到的。
我说:五富生心了,会拉扯关系了!
五富说:那当然,还要跟你拉扯哩!
我说:也给我买什么东西啦?
五富说:你得给我买双鞋呀!
我不明白他这话是啥意思,问他,他只是笑。
第二天早上,又是大红日头。西安的天气虽然也有四季,但春天和秋天非常短,长的是夏天和冬天。柳絮飞舞了没有多少日子,天就一天比一天热,夹克就有些穿不住了。但我依然要穿西服,还要穿袜子皮鞋。五富前三天开始光脚穿了塑料凉鞋,出门时又提了裤腿把脚带鞋伸在水管子下冲,说你还穿袜子,是捂蛆呀!我说你懂个屁,穿袜子反而不热,街上卖冰棍的箱子上还盖件棉垫呢!我日嚼他,他反而笑,说:你该穿,你该穿,我光脚穿凉鞋才显得你是穿了袜子皮鞋的!
到了兴隆街,五富让我和他一块到七号家属院,我问七号院的门卫也欺负你了?他说没有,但你一定得去!一进院子,那里有个喷水池子,池沿上坐了六七个老太太,个个头发灰白,脸如核桃,相互嘴对着说什么,突然一个老太太就笑,嗬,嗬,嗬,笑得假牙掉下来。五富就过去捡了假牙,弯腰在池子里洗,老太太同口说:五富你来啦?
五富说:来啦!她们说:吃了没,吃的捞面还是烙饼?五富说:早晨喝了米汤。她们说:米汤好,能克化。五富说:我吃石头都能克!把花花牌掏出来给了她们。老太太传着看,喜欢得不得了,说:这得花多少钱?五富说:不说钱,送给你们的。她们说:五富长得丑丑的,心好!五富说:人也不丑。她们说:不丑不丑。五富说:陆婶咋没来?她们说:噢,把陆婶交代的事忘了,她说你要来了让你到她家去,她在家等你。
五富就走过来对我说咱到陆婶家去,我说你每天都来和她们拉呱一阵吗?五富说她们每天都坐在这里等着我来拉呱哩。我觉得五富这一点上做得比我强,我盼着那个抱狗的女人跟我说话,五富却寻到了想要说话的老太太们。我说陆婶是谁,是不是更爱说话?五富说咱们去了我叫她陆婶你也要叫她陆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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