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了医院,她感谢我,这让我不好意思。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呀?我说叫刘高兴(66)。像任何人一样,她说:多好的名字!我说不好,没给你带来高兴(66),倒让你受疼了。她说我个子高,脚小,又穿了高跟鞋,常跌跤的,这只脚已经崴过两次了。崴了的脚还肿得很大,鞋已不再穿,她赌气着把鞋在车帮上磕。
我说:这高跟鞋,挺好看的。
她说:男人就喜欢女人穿高跟,可……
她不往下说了,我也不知道再该给她说什么。一回头,看见缓过劲儿来的她却掏出一个小圆镜在照,闭着嘴,拿粉在脸上涂。她看见我看她,她说:臭美么。
她这么说,我那贫嘴的毛病就犯了。和陌生的女人在一处,人家不说话,我也就不多话,但人家要说起来了,我肯定得寸进尺,话多得像狗毛。
你恐怕一辈子没坐过三轮车呢。
三轮车好,坐小车我还头晕哩。
你这是宽慰我,刚才给你开小车的……
哪里给我开小车,我搭了人家顺车。
那男的真体面。
老板呗。
青松路的别墅区都住了老板。
是呀,我们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是吗?他前不久丢了个皮夹,皮夹里有护照和钥匙。
好像听他说过。
哦。
你们认识?
他换过肾?
这我不知道。
他肯定换过肾!
啊,一切都可以证实了,那个男的就是丢了皮夹的人,而丢了皮夹的人也就是我要寻找的另一个的我。我激动得挥了一下拳头。小孟说:你怎么啦?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对不起了,小孟,我无法对你解释清楚,即便我见到了那男的,我也无法给他说得清。
我拿拳又在车帮上砸了一下。
你发脾气了?
我脾气是有些不好。
是不好。那天我话没有说清,你就是不回头……
我一直避讳着说美容美发店里的事,而小孟却提说了。她提说了就好,就更说明那次我冤枉了她。她怎么是妓女呢?我笑了,说:实在抱歉,我那时以为你也是妓女。
小孟说:我是妓女。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小孟,这不可能!瞧么,眼睛那么纯净的会是妓女?世上的妓女哪个能对别人说自己是妓女?!或许,这是小孟故意要逗我的,说自己丑的人其实并不丑,我说过我是农民又什么时候认定过我是农民吗?我嘿嘿嘿笑起来,我说:你这性格真好!
但是,小孟再一次说:我是妓女!
小孟真的是妓女。
小孟平平静静地给我说着她是妓女,她说她虽然已经不在乎隐瞒自己的职业,但从未对人说过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对她友好,话说明了或许对谁都好。那个时候,鼓楼正悠然地传来了鼓声,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现了一疙瘩一疙瘩红云,开绽如像玫瑰。我没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轮车上没有挪动。一连串的刺耳的警笛从街的那头一直响过来,人车潮涌的街面瞬间闪开两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说,刚才你看到了,我是坐着小车来的,像我这样人怎么会坐着小车呢?那男的就是我的常客,也是我还可依赖的人,他给我介绍客户,每次也都是他来接我和送我。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需要钱,我们进城不都是为了钱吗,可我需要大量的钱,必须很快地把钱挣够,我怎么办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烂吗?那条巷里的美容美发店确实都是色情场所,女服务生绝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头和刮脸外,她们为客人提供的服务是按摩,洗脚和打炮。打炮分现打和外打,现打就是在店里,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出台外打是三百元,若过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带你去按摩,但你什么都不问就走,两年来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耻和可怜,但你走了,我并不认为你就是君子,来那里的人或召我出台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比你有钱有地位,你是因为没有去过和没有多余钱你才走的,是不是?我这不是在笑话你,而我在你走后就觉得我可怜其实你也可怜,可怜人见着可怜人,或许我还能给你说更多的话。所以,上次我才那么喊你,现在我也愿意把事情给你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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