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96)

2025-10-10 评论

    五富是无意地说,我也是无意地听,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杏胡站在楼下朝我喊:吃搅团呀不,我弄了些新包谷面,筋得很!我说:你们回来啦?她说:昨天就回来的,你也不来看看我们是死啦活啦,你这没良心的,人一走茶就凉!我就笑,说:我一回来就睡了哪里知道,如果早早通知,我和五富、黄八到巷口迎接你哩!她果然是瘦了一圈,长头发也剪成了短发。黄八也端了碗,筷子敲着说:杏胡杏胡,我吃米粥,你吃不?杏胡说:你要吃搅团你就把碗拿来,我才不吃你的米粥,你那锅洗不净。黄八就把碗里的米粥倒在锅里,去让杏胡盛搅团。黄八一口搅团还在嘴里,说:前,前,前儿晚上……杏胡说:把搅团咽了再说。黄八说:这么烫呀!咽了,再说:前儿晚上我梦见你了,你就回来了!种猪出来说:你梦见我老婆?黄八说:雨下得大,把咱的楼下塌了,我背了她往巷道里跑,跑了一夜。杏胡说:小心把你累死了!
    杏胡还是那个热闹劲,我却没空也没心情和她打情骂俏了,匆匆到了兴隆街。

    这一天里收入还是不好,眼看着日头过了晌午,只收到了一捆旧报纸和一只破了的铝质洗澡盆。斜对面有个家具店,看见有人往出抬沙发床垫,想起我曾经的筹划,去看看吧,一时买不了,也可先看看样式呀,就停下车子,踅了进去。床垫真好,一坐上去就扑哄扑哄闪,这样的床垫孟夷纯躺上去就不觉得硌了。家具店里不停地有人买了床头和床垫,立即就有帮运的工人,帮运一次似乎价钱不低。我就去要帮一个顾客运货,但还没说好价钱,店门口跑进来三个运货的人,问我是哪儿来的驴头,到马槽里来吃食了,是想打架吗?我说:好,好,我不岔你们行,但我也告诉你们,胆敢拾破烂,瞧我又怎样收拾你们!就又回坐到店对面的三轮车上。
    天沤热得要命,我完全是蔫了。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无数的大鞋小鞋平跟的高跟的在我面前来来去去,没有一双肯停下来。我又想起了梦,梦里我怎么老是没鞋呢?而孟夷纯在梦里看着我的时候怎么就消失了,只剩下那双高跟鞋呢?我抬起头希望有人给我说话,但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能注意我。街道上的热气像火一样往上长,我觉得我被烤流了,先是脸在融化,模糊了五官,再是胳膊也没了,腿也没了。
    刘高兴(96)!刘高兴(96)!还有人在叫我刘高兴(96)?
    是茶馆门口蹴着的那个收停车费的老头,他给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说:喝水呀不,刘高兴(96)!他叫我刘高兴(96),我就得高兴(96)呀,我给老头笑了一下。
    老头说:想啥哩,我看见你坐在那里发呆半天了。
    想啥哩,我想到了孟夷纯,哼,满街人都没注意我,孟夷纯肯定能想到我。孟夷纯,你现在怎么想起了我呢?
    当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也在想着这一个人,这是我的经验。因为上次我给孟夷纯电话,孟夷纯就说:吓,我正在想起了你,你的电话就来了!
    老头说:最近收入得好?
    我说:好。
    好的屁的!每次给孟夷纯三四百元能顶什么作用呢,孟夷纯的冤情何年何月才能伸张啊?!
    老头又要我给他说乡下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心情和他拉呱了,我得加紧转街。我蹬着三轮车又转了两条巷,收到了一堆烂铁丝网,再往前蹬,腿沉得像灌了铅。你怎么啦,不转街你不是更挣不来钱吗?吭哧。吭哧。这时候路面若是个坡儿,不,就是碰上一个小石子儿,我就再也蹬不动了。但我还得蹬。
    我蹬了七道巷,总算收到了一个两个变了形的窗户防盗网,正往三轮车上装,就遇见五富拉着架子车也从那边走了过来。他同我一样,收到的破烂只装了半车,而且没一样是赚钱的东西。我们相视笑笑,都没有吱声,就站在那里。我递给了他一根纸烟。
    我说:咋没个风呢?
    虽然风雨才结束了一天,我们仇恨过那场风雨。
    五富说:来龙卷风!来沙尘暴!
    我们就一起看天,天空上一片乱云,没有风。近旁的一处建筑工地上,六座楼分别盖起了几十层,机车轰鸣,人似猴子一样在脚手架上走动。每次路过这里,我们都多停一会儿,因为常有工人在怀里偷揣了构件或铁管什么的卖给我们,而现在没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贾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