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12)

2025-10-10 评论

  现在,村西头石磨的磨扇已经磨成了三指厚,上磨扇上压着一个大石头,还继续用着。村东头碾盘上的石磙子早都不见了,旁边长着的那棵苦楝树就往下掉苦楝籽蛋,嘣,掉下一颗,嘣嘣,掉下两颗,都在碾盘上跳。
  两年前的一个黄昏,碾盘北边的坡洼过狼群,家家把院门都关了,老顺家的房子就在碾盘的紧北边,老顺还在碾盘上摆弄烟叶。他把晾好的烟叶一条一条抽去了烟筋,他家的自毛狗就咬起来。狼群每年都要从古炉(12)村过一次,三五一伙,不是走南边的州河石头滩,就是走北边的坡洼地,人们就要噢噢地喊,希望它们能走快些,不要进村。可白毛狗气愤的是这些狼慢腾腾地走,而且走的时候大嘴都闭着,像是在微笑,狗就咬声不停。
  狼群一走过,州河里就涨水。狼群和涨水有什么联系,这谁也不清楚,而两年前的一个月后州河水就涨得特别大。
  一涨水,村里人都去捞柴。老顺是拿了大捞兜站在河堤最上边的石墩头上的,捞到了许多碎树枝、树皮和北瓜茄子。但他为了多捞,将这些树枝树皮和北瓜茄子并没有及时转移到堤上,等再去捞时,水又扑过来将捞出来的浮柴和瓜果冲走了。大家都笑老顺笨,老顺又到镇河塔下的石墩上重新捞,就发现了一根椽斜着漂下来。他是用皮绳一头拴在石墩上,一头缠了腰后下的水,椽上却有一双手,拖着一个女人。老顺说:这死鬼!用捞兜戳着女人,要把她戳下去了再把木椽拉上来,但死鬼的手抓着木椽,怎么也戳不掉,近去用手试试鼻子,竟然还有气,就抱上了岸。所有捞浮柴的人全跑来抢救,压胸膛,捏人中,还驮在牛背上拉着牛转圈,女人就吐出一摊水来活了。这女人就是来回,活过来后并没有走,住在古炉(12)村。婆给她端吃了几碗饭,她跟着婆到家来,叫着:爷婆!婆说:你叫谁呢?来回说:你们不是姓爷吗?婆说:村里两大姓,姓朱的姓夜的,姓夜的发声不叫爷,叫黑。来回说:哦,黑婆。狗尿苔说:也不叫黑婆,我家姓朱,我婆有我婆的名字哩,名字是蚕,村里人叫蚕婆。狗尿苔不喜欢这个来回,她下嘴唇上有一个痣,吃痣,嫌来了吃家里的饭。来回再来他就拿笤帚扫脚地,婆便骂狗尿苔不懂规程,骂出屋去。
  婆想教来回剪纸花儿,来回不肯学,只是老拾着废纸,或者好看的树叶子来让婆剪。婆想把来回和守灯撮合,来回说:支书让老顺来寻过我。婆立即不说话了,开始剪一张柿树叶子,柿树叶子厚敦敦的,还泛着红,树叶子上就出现个牛的头,说:老顺好,老顺是贫农。
  老顺四十多了,从来没娶过媳妇,只养着那只白毛狗,支书鼓动老顺把来回伴了,老顺说:那我是给我捞了个媳妇?支书说:我同意了,她就算是你的女人!
  来回成了古炉(12)村的人,村人就不待她是客了,也慢慢地嚼她的舌根。因为她差不多的夜里都喊,她喊:呜,呜。先是牛铃在一个半夜里经过老顺家的门外,听见喊声,撒腿就跑,以为在喊狼,一边跑一边叫:有狼了,有狼了!谁家的孩子都哭了,村人拿了磨棍铁锨出来,结果没有狼,听到的是来回在叫床,村人就逊了。
  村人逊了来回,来回就什么都不是了,田芽嘲笑着她不会擀面,睡觉打呼噜,能吃。冬日里生产队一部分人担尿水去沤粪,一部分人在打麦场上剔棉花。棉花是秋后拔了秆子堆在打麦场上的,拔秆时上边还有着一些没熟的棉桃,堆了个把月了,没熟的棉桃就干了,里边仍憋出些棉花来,颜色当然不纯,却也白花花的,像是柴堆上的残雪。这些人剔着棉花,嘴里要说是非,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来回,水皮娘就撇着嘴,说:喊声恁大的,谁没个男人?!半香低声说:你就没个男人!水皮娘是个寡妇,可她听到了,装着没听到,还在说:谁没个男人?谁又不是没有过男人?他老顺就有多能行的,麻子黑,是不是?
  麻子黑说:人穷,腿跛,髁少!
  大家就轰轰地笑,说麻子黑你狗日的髁多,髁多却刷在了墙上。
  狗尿苔回到家没见着婆,而锅里温着饭,他吃罢,以为婆又到村口的路畔扫烧炕的草沫子了,出来找时,没想婆也在打麦场上剔棉花。远远地偷看婆的脸,害怕着婆又要骂他,看星拉了他说:狗尿苔,你把油瓶子打啦?哪一壶不开提哪一壶,狗尿苔说:与你屁事!扭身就走。看星说:走啥的?狗尿苔说:让我婆看见又骂呀?看星却从怀里抓了一把蓖麻籽塞给狗尿苔,说:叔给些蓖麻籽,没油了,炝几颗蓖麻籽,你婆还骂你?!狗尿苔给看星鞠了个躬,说:啊你有跑路的事就使唤我。却听到了麻子黑在辱没着老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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