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宽的话大家都信服着,他们就开始清点着现场锨铲那些火炭和灰烬,里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善人一片衣服和被褥,也没有善人一块皮肉和骨头,只是一些钉子和铁丝,还有一个已经变形了的铁皮搪瓷缸。狗尿苔就想起昨天后晌善人要把柴禾搬进屋里的事,是这些柴禾助燃了这一场火这么大,以至于把山神庙全部烧光燃尽了?长宽说不是别人放的火,那善人是自己烧了自己,如果是这样,善人为什么要烧死自己呢,他是受伤后头痛得难以忍受吗,还是白皮松被炸后彻底地失望了吗?一边铲着黑灰和雪搅成的泥土砖瓦,一边流着眼泪。窑场上的胖子也来了,他在大声地骂着善人:死了就死了么,却要把炸下的白皮松劈柴一块都烧没了!狗尿苔听了这话,铲了一锨泥往后一扬,泥片子落在胖子的身上,胖子过来踢了狗尿苔一脚,狗尿苔就爬倒在了地上。胖子说:你想干啥?狗尿苔说:你说话难听!胖子说:我就说了,这善人死有余辜!过来又拿脚在狗尿苔身上踢。长宽把胖子抱住,说:你和狗尿苔计较啥呀?!顺手把狗尿苔提起来,一用劲,扔到了那铲起的一堆灰烬边,说:你个碎(骨泉)知道个啥,还不给我滚!狗尿苔知道长宽在护他,但他仍是在骂:你才死有余辜!胖子扑不到狗尿苔跟前来,用脚在灰烬堆上再踢了一脚,一团灰泥就飞过来正好砸在狗尿苔的怀里。狗尿苔看时,灰泥里有一个瓷疙瘩,像是块心,他觉得奇怪,这是一块木炭吗,用手掰了掰,没有掰开;是块石头吗,却没有石头的分量呀,颜色发黑,黑里又有着一种暗红。狗尿苔猛地想到了善人在昨后晌说的话:我会把心留给你们的。这莫非就是善人留下的心吗?
人们看着胖子把一团东西踢在了狗尿苔的怀里,以为狗尿苔这下要把那东西再砸向胖子了,就齐声喊:狗尿苔,你别二杆子!但看到的却是狗尿苔这回并没有恼,把那一块东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流着眼泪在笑了。
狗尿苔说:这是善人的心!
长宽说:善人啥都烧成灰了,哪儿还有心?
狗尿苔说:善人把心留下来了!
长宽说:狗尿苔对善人感情这深的,狗尿苔,那是石头,是炭块子。
狗尿苔说:是善人的心!
大家觉得蹊跷,过来要看个究竟,但狗尿苔抱着那块黑红疙瘩一路往山下跑去。
胖子在说:古炉(310)村尽出些疯子!
狗尿苔一路跑着,在村道里大喊大叫,许多鸟就聚在他头顶上飞,而十几条狗,猫,还有一群红白黄三种颜色的鸡都跟着他跑。那一次他从河滩地里跑回家,这些狗呀猫呀鸡呀连同蚂蚱蝴蝶蜻蜓跟着他跑,那他是得意的,也吆喝着它们,这回他全然不知道在他的头顶上有鸟,在他的身后有这么多狗猫鸡,他一气儿跑回自家院子,回头敲院门时才发现丁它们,他就在院门口大声叫着婆,那叫声奇特,说不清是悲是喜,声调全变了。
但是,婆并没有回声,反倒是把院门只开了一个缝儿,一把把狗尿苔扯了进去,院门立即又关了。狗尿苔说:婆,善人烧死了,他留下了一颗心。婆说:啊,啊?却还是把狗尿苔又扯到上房,再把上房门关了。屋里坐着灶火。
灶火说:善人死了?
狗尿苔呜呜呜地哭。
婆搂住了狗尿苔,说:我娃不哭,善人咋就死了,他咋能就死了?!
狗尿苔说:山神庙着了火,烧的啥也没了,就只有善人这颗心。
灶火说:说天话,哪有人烧的啥都没了还会有心!山上人多不多?
狗尿苔说:这就是善人的心,善人给我说过他要留下心的。
灶火说:你是不是吓疯了?
狗尿苔说:你来看么,这是善人的心么!
灶火站起来叭叭打了狗尿苔两个耳光。
婆一下子把狗尿苔又搂住,吃惊地看着灶火。
灶火说:他中邪了,我让他清醒清醒。
婆把狗尿苔拉进了卧屋,反身把卧屋门闭上,说:灶火,娃还小,娃是吓着了。你说,你说。
狗尿苔在卧屋里揉着嘴,嘴唇已经肿起来,他恨灶火没良心,昨天夜里帮他们接走了磨子,又给他灶火吃鸡蛋炒面和萝卜丝汤,他还打我?!他轻轻地念叨着:日你妈,日你妈!婆和灶火还在上屋说话,后来厨房门响,再后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走了出来,看着婆瓷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的雪地上。
他过去把婆拉回上房里,婆的衣服却湿了,又冻了冰,一走动就咔啦咔啦响。他说:婆,那真是善人的心。婆说:婆信哩。狗尿苔又流眼泪,说着山神庙烧成的惨景,婆说:也好,也好,干干净净地死了也好。婆孙俩把善人的心放在了柜盖上。婆说:善人没儿没女的,死了也没人给烧些纸,你去把婆剪的纸花儿都拿来,就权当给善人烧些纸了。狗尿苔又进了卧屋,把那一沓一沓纸花儿拿出来,婆孙俩就在那儿烧起来。纸花儿一着火就都卷,一堆纸花儿全燃了像开了无数的花,那些剪成的飞鸟,蝴蝶,燕子,蜻蜓后来飞起了纸灰,无声地往上飘,直飘到屋梁上,又缓缓地落下来,而那些剪成的动物,有牛,有狗,有鸡,有猪,有猫,燃起来就又全在动,好像它们全活了,就在火焰里奔跑跳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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