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320)

2025-10-10 评论

  枪声就渐渐地稀了,又响了一声,嘎叭!再也没了动静。
  牛铃像一只狗一样往山上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窑场的泥池边就跑不动了,坐在那里喊:狗尿苔——!狗尿苔——!
  狗尿苔就在这时候闻见了那种气味,那种气味从来没有过这般浓地让他闻到,就像切了一堆葱,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又要坏事呀,他痛恨起自己的鼻子,就拿手抓鼻子,把指头塞进鼻孔里搅,企图闻不到这种气味,鼻孔里流出了鼻涕还流了血,但那种气味依然那么浓的闻到,他再抓再掐再用指头塞进去搅,对着牛铃的叫喊,却一时无法应声。
  戴花在说:他咋上来了?急成那样,不该是……?狗尿苔立即说:会不会是我婆有了事?
  牛铃还在喊:狗尿苔——!哎——狗尿苔!
  狗尿苔就出了窑洞,他说:谁打着我婆了?!
  牛铃说:完了,完了!
  狗尿苔腿软下来,跌坐在地上,说:是谁打了我婆?!谁打了我婆?!
  牛铃说:是联指和榔头队完了!
  狗尿苔不信,说:完了?!
  牛铃说:是县联指和榔头队完了,解放军来打的,解放军都带着枪,把县联指和榔头队人包围在了打麦场上,马部长和霸槽就被捉住了。
  哇!狗尿苔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像弹簧一样,没有甩动胳膊,也没有顿脚,双腿就跳起来站直了。他抱住了牛铃,两人一块跳,回头看时,戴花也出来了,三头猪也出来了。戴花还要问什么,牛铃叽叽咕咕给狗尿苔说什么,两人就往厨房跑。
  厨房的门锁了,旁边的窗子却没有关,两人就翻进去,锅里还烙着一个馍,热热的,就掰开一人一半,一边拧着吃了几口,剩下的就塞在怀里,从窗子里再爬出来。戴花一直赶过来,说:咋能偷馍吃?牛铃说:他们不会来吃了,咱咋不吃?!戴花说:看熟了没有?狗尿苔说:熟了,熟了。却见山路上跑上来了天布的媳妇,还有灶火的媳妇。戴花说:来人啦,拿了馍快走!但牛铃却又从窗子翻进去,把案板上和成的一大疙瘩面团又抱起,从窗子再出来就跑。
  天布媳妇和灶火媳妇是来拉他们家的猪的,狗尿苔要离开窑场时,他看了看猪,猪在给他叫,他从怀里拧了三疙瘩馍扔了过去。天布的媳妇说:有馍哩?厨房里还有啥?就也跑去了厨房,把那里能吃的东西都拿了。戴花在那里叫喊,说拿了东西我怎么交代呀,她全不顾。灶火的媳妇去的晚,没拿到米和面,提了一只锅。
  狗尿苔揣着馍跑下了山,直接往家去,院门上却挂了一个箩儿,院门关着。婆!婆!他大声地喊,婆出来把门开了,婆却是双手的血。狗尿苔吓了一跳,说:咋啦婆,你咋啦婆?婆却说:杏开生了!
  屋子里哇哇哇地有婴儿哭,哭得像猫在叫春,声音痛苦凄凉。
  春部

  漫长的这个冬季终于过去,年节就来了,村里再没了社火,下河湾的戏也不来演,但从年三十到初五的六天里,一定要吃馍的,不吃馍哪里是过年呢?家家都是没了麦面,只能做包谷面的粑粑,最好的也仅是在包谷面里掺少许麦面,和水拌匀了,放入酵头,连着盆子在炕上捂了被子发酵,都忙着烧蒸锅。村子里柴禾烟又像雾一样顺着巷道卷,粑粑和二掺面馍馍的甜丝丝的气味忍不住张口来吸,一吸又都呛得连声咳嗽。狗尿苔在巷道里跑着,烟雾全让他用脚踩了起来,一会儿没有腿了,一会儿没有胳膊了,跑出巷口,整个身子都没有了,只看见一颗大大的脑袋。面鱼儿老婆答应着要给婆灌一壶醋的,狗尿苔要去拿醋,就把从六升家买来的豆腐切出一块要回报的,古炉(320)村的豆腐依然是老豆腐,瓷得可以拴根葛条提着。面鱼儿老婆正蒸出了一笼粑粑,说狗尿苔你有口福,从蒸笼里用竹片划出一块让他吃。狗尿苔已经吃了三口了,又掰开一疙瘩塞到嘴去,就发现了掰开的粑粑里有了一个虱。狗尿苔什么都可以吃的,比如谁唾在他碗里他可以吃,从口里掉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吹一吹土也还可以吃的,却就是不能吃食里发现小动物,他说:婶,婶,粑粑里有虱哩?面鱼儿老婆说我看看,结果面鱼儿老婆看了,说:这哪是虱呀,是颗芝麻么。狗尿苔或许也就认为那是芝麻,最多把芝麻弹掉,可面鱼儿老婆却说:面盆子在炕上捂着发酵哩,能保住被子上的虱不跑上去?这有啥呀,全当吃没骨头的肉哩!狗尿苔就不再吃了,提了醋壶出来,在巷道里恶心地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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