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322)

2025-10-10 评论

  狗尿苔抱住了干儿子,说:不长就不长吧,咱都不长!
  跟后却放下了背篓,就势躺在了地上,他脸色苍白,像糊了一张纸,叫着婆。婆看着他的口形也叫着跟后,叫声是那么高,说:跟后你咋啦,你是要狗尿苔背背篓吗?跟后点着头,头就耷拉在地上。狗尿苔不肯背。跟后又说了一句:我怕是不行了,狗尿苔。
  狗尿苔这才看了跟后一眼,听干儿子在说他大在路上要屙哩.蹴在地里就是屙不下来,他用手在肛门里抠,抠是抠出几颗干粪蛋了,却抠裂了肛门,血流了一地,就趴在那里睡了半天。狗尿苔便去背背篓,背篓大,一背起来,篓底就搕打着腿弯子,他说:这阵寻着我了?你给霸槽掮锨的时候,叫你你连吭一下都不吭声!跟后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提不成那事啦,不提啦。狗尿苔说:镇上有啥消息吗?跟后说:啥消息?狗尿苔说:你给我再装糊涂,我就不背啦!跟后说:你是说公审会吗?狗尿苔说:啥公审?枪毙会!跟后说:嗯,听说就这几天哩。狗尿苔说:你说真能枪毙吗,霸槽就真的要枪毙呀?!狗尿苔说:那还用说,铁板上钉钉子的事!跟后说:唉,他一棵包谷菌苗才要长成个树呀!狗尿苔说:包谷苗苗能长成树?!跟后捂着了屁股,靠在了满是牵牛花蔓的石狮上,肛门又流出血来,流在了脚脖子上。
  第二天的早晨,狗尿苔提了半桶生尿要泼到自留地的麦上去,一只蛤蟆就趴在巷道,他就跺着脚,跺一下蛤蟆往前蹦一下,竟撞着了一家院墙和院墙外的榆树之间结成的蜘蛛网,那只胖胖的蜘蛛从网上掉下来,但没有掉在地上,牵着一根丝在那里晃过来晃过去。早晨碰上蜘蛛是这一天要有重要的事发生,这是古炉(322)村人人都相信的事,但狗尿苔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呢?狗尿苔说:蜘蛛,蜘蛛,你知道了什么?胖蜘蛛攀着丝上到了树枝上,狗尿苔还生气着蜘蛛不告诉他,树枝上却掉下了另一个蜘蛛,掉在地上就死了。
  牛铃曾经说过,雄蜘蛛都瘦小而雌蜘蛛却肥胖,雄蜘蛛一生都在谋算着把它的那个东西插到雌蜘蛛的身体去,但一旦它把那个东西插进了雌蜘蛛的身体里,它很快就死了。狗尿苔看着死在地上的蜘蛛,蜘蛛是瘦小的,想着是不是它刚才和那个胖蜘蛛那个了?这是真的吗,他想问问别人,而巷道里没有人,在巷口的一个碌碡上坐着老顺,老顺拿着一个碗,碗里是和好的炒面,没有吃,却用手捏着炒面团搓着,搓成细条了,就在碌碡上摆起来,摆的像个小塔,像个馍馍。
  狗尿苔说:叔,老顺叔,雄蜘蛛和雌蜘蛛一那个,雄蜘蛛就死了,真是吗?
  老顺好像听不着,专注地做他的事,在碌碡上摆了一疙瘩,又去另一个树根上摆了一疙瘩。
  狗尿苔说:嗨!你弄啥呢?
  老顺说:弄屎哩!
  摆出的炒面疙瘩不是像塔,也不是像馍,和屎一模一样。
  狗尿苔说:屎?
  老顺说:你吃呀不?吃屎!
  狗尿苔认定老顺是疯了。他不再理睬疯子老顺,想着疯病是不是传染的,就像疥一样,来回疯了又疯了老顺。狗尿苔到了自留地,地里的露水立即打湿了裤腿,他一勺一勺把尿水泼了,一股小风就走近了,在地砸头卷了一个细细的风柱子。这时候远处的公路上突然地涌现了一大群人,就都在小木屋那儿。小木屋还在,却没有了门也没有窗子了,门前还堆着县联指人设哨卡的石头,那横着的榆树还一直没抬走,被掀滚在路旁的地头上,许多人就站在石头和榆树上。从屹岬岭转弯处的公路上还有人一溜带串地下来,而烽火梁那儿公路上也黑压压地有了人群。狗尿苔说了句:真要有重要的事发生了?!提了尿桶就跑。在村道里,摆子在敲锣,摆子的腰总算好了,摆子又活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在喊:全体社员都听着,吃过饭都到河滩去!没吃过饭的赶快吃饭到河滩去!今日召开公审大会啦!狗尿苔才要问个究竟,摆子已转过三岔巷去,而留在这条巷道里的声从东墙撞到西墙,从西墙又撞到东墙,狗尿苔也只是听清了:全体社员都听着……
  村道里有人从院门出来了,这一家的问斜对门的,那一户的又问隔壁的,他们似乎没有看到狗尿苔,好像过来的是一只狗一头猪,或者是一股风,狗尿苔有些生气,也后悔出来没有带火绳。但是,即便他们要问他,他又知道什么呢,能回答什么呢,他就一边从巷道里走,一边乍着耳朵听。听到的是:下河湾西川村东山洼的人都来了,镇河塔那儿的人都挤疙瘩啦!——呀,他们咋到咱这儿?——要公审的都是咱古炉(322)人么。——公审谁?——还有谁?——要枪毙天布和霸槽吗?——可能吧。——爷呀,古炉(322)村要死多少人呀!还有谁,还有谁,会不会要还逮捕些红大刀和榔头队的人?——这说不来么。——爷呀爷,咱古炉(322)村完了,西山垭村五十二年闹暴乱,从此一沟成了暴乱村,咱要成文革村了。——暴乱和文革咋能扯到一起,文革好,文革万岁!——万岁,万岁!可古炉(322)村死这么多人,死一人了他后人是几代都翻不了身的呀,完了,完了,古炉(322)村啥都没有了!——还有瓷货么。——是有窑哩,准又再会烧窑?就摆子吗?——还有狗尿苔,让狗尿苔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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