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皮提了石灰浆桶,又在村里的空墙上刷标语,还是来回在帮着稳梯子,但刷在墙上的字似乎和以前的字不一样了。狗尿苔经过墙下,来回刚好去厕所,他说:水皮,以前的字写得方,现在咋写扁了?水皮说:隶体嘛。狗尿苔说:立起?立起了还像是躺着?水皮说:隶体不是立起,没文化真给你说不清!狗尿苔不说字了,说:你写字轻省,修梯田把我都累死了!水皮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狗尿苔说:啥意思?水皮说:你活该!狗尿苔说:哦,我没给支书提点心,我活该。水皮说:啊那你写么,你来写!狗尿苔当然写不了字,就给水皮笑了,说:你给支书说说,让我给你稳梯子,我肯定比来回稳得好,我还能给你跑小脚路。水皮说:是不是?狗尿苔说:是么是么。水皮说:你到梯子下我给你说。狗尿苔走到梯子下了,水皮站在梯子上把刷子一甩,灰浆淋了狗尿苔一身,说:我不要你!狗尿苔走开了,骂:把你从梯子上栽下来!
终于,支书也知道了牛铃和狗尿苔在梯田工地上干不了,就分配他俩到窑场去干活,窑场上的人没磨子秃子金的脾气大,又是给冬生柱子他们跑个小脚路,干些零碎活,狗尿苔和牛铃就觉得支书好,啊支书啥都好,如果支书不让水皮写标语,那支书就更好了。
窑场上,善人是帮冬生淤泥的,善人平常话不多,只是闷着头干活,但只要一歇息,谁一问起说病的事,善人就换了一个人,话多得能溢了出来。牛铃就给狗尿苔说:他那嘴多亏是肉长的,如果是木头石头做的,早烂了十回八回了!狗尿苔说:不见他拿书看么,他咋啥都知道?!他们就觉得善人是个不一般的人,古炉(66)村怎么就有了这样一个不一般的人呢,既爱去和他黏糊,又害怕着不敢太黏糊。
在窑场干了三天活,第四天,歇息的时候,善人把水盆在窑顶放着,窑顶上温度高,水很快就热了,在那里洗头,狗尿苔和牛铃就偷偷跑到中山顶上的山神庙看稀罕。山神庙的门早就烂了,用包谷秆扎了个栅栏门,连锁都没锁,推开进去,庙实在是太小了,里边盘着一个新炕,连着炕垒着一个灶,一个窗子,窗前一张桌子和三个装粮装杂物的瓮,剩下的地方就只能放下两个蒲团,一个火盆了。狗尿苔说:哦,山神的个头也不高么!山神庙里并没见山神的塑像,墙上连壁画也没有,牛铃说:你咋知道山神个头不高?狗尿苔说:庙就这么小么!他们在炕上和瓮里翻看,希望能有什么吃的,比如核桃呀,柿饼呀,红薯片子呀,但没有。牛铃又到锅灶角去寻,狗尿苔说:让我坐坐蒲团。善人一坐蒲团双腿能交叉着放到腿面上,狗尿苔放不上去。牛铃说:呀,鸡蛋呀,咱拿鸡蛋到窑顶上煮去!狗尿苔却蝎子蜇了似的叫道:啊花,花!牛铃说:鬼得很,鸡蛋藏在这儿,拿几个?狗尿苔说:是十几个?牛铃说:一共才六个。拿了两个过来,才发现狗尿苔仄了头在看门外,嘴里还在说:啊花!花!牛铃也往外看,问什么花,花呢?狗尿苔却说:飞了,变成鸟飞了。望着在空中转着圈的飞鸟,牛铃认得那是老栖在窑神庙房上的那一群鸟,红嘴,白尾巴。就敲打狗尿苔的头,说:你认不认得鸟呀,花,花,花你个头!狗尿苔却疑惑,明明看见是树上十几朵花的,花突然变成鸟了?那么是不是鸟都是花变的?!
等他们把鸡蛋拿到窑上,也取了个瓦盆盛了水放在窑顶上,善人说:要拿就多拿么,给窑场上的人一人煮一个!
善人一直洗头,并没有注意他们,狗尿苔觉得奇怪了,嘿嘿地笑,说:爷,善人爷,我们想尝尝你这鸡蛋是啥味?
善人说:鸡屁味。
狗尿苔说:嘿嘿。你只有六个鸡蛋了,还让多拿些。
善人说:一会就有人来送呀么!那群鸟又出现在了窑场边的木杆上,它们排成队,全伸长了脖子,同声鸣叫,然后忽地一下往山下飞去。狗尿苔再一次看见了那些鸟落下不动时是一朵朵花,飞起来了才成了鸟的。不一会儿,鸟群又飞来,但这次没再停落在窑场边的木杆上,而一个接一个飞上山,站在了白皮松的枝桠上。
牛铃在煮鸡蛋,冬生在泥池里灌水,嘴里咕咕囔囔不知骂谁,守灯的脸一直吊着,他在铲煤,铲几下,锨就使劲在石头上磕,立柱在收拾拉土车,后车板掉了,拿铁丝缠,骂:你磕啥锨哩,那是生产队的锨!善人把头洗好了,去端陶坯,给狗尿苔笑笑,狗尿苔看着善人笑起来眼睛又眯又长,觉得应该回应笑,就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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