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54)

2025-10-10 评论

  但是,河岸上并没有金狗,金狗这时候正来到了州城。
  清末年间,白石寨的船是可以直通州城的,后来河道阻塞,水流浅显,再不见往来船只,唯一的一条公路顺山势赋形,起伏上下而连结着几个县的交通。金狗是下雨前一天搭车去州城的,但车停在前边一个县城,那里的公路就被水冲坏了,金狗在那里呆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下午四点多钟车才开到州城。
  州城,这是一座古代的边城,当今闻名全省的是它仍保留着四面完整的古城墙。它紧紧贴着州河而筑,城墙不是黏土捶打,也不是青砖砌垒,而外层包裹的全然是黑色石条,这石条不生就苔藓,日里泛着油质,而荒草、荆棘甚至枸子木杂树从石条缝里上长,那便是乌鸦的栖息地,每到黄昏,成群的乌鸦就落在那里大声聒叫,将屎拉在石条上,白得格外刺眼。金狗一出车站,就听见河水沉沉的吼声,急步赶到北城门楼,这门楼是建在河堤上的,而北城墙也就是河堤,刚刚登上二十级石条压成的台阶到门楼上,便见那里人出人进,一片慌乱,无数的民工扛着装着沙土的麻袋往城墙东北角去。金狗忙问:运这么多沙袋干什么?旁边人说:“护城墙呀,东北角已经垮了十二丈长的一段石条!”金狗急冲冲赶了过去,果然见城墙东北角好长一段没有了石条,暴露出用小米汁灌浇捶打的土层来,沙袋已经并排十二个层层往上垒,并用了铁丝在外层编织成网防护。金狗站在那里,听人们在纷纷议论,说是水涨时城里人还以为好玩,拥挤着到城墙上看热闹,眼瞧着水往上涨,有人还坐在城墙上去洗脚,嚷道在城墙上洗脚不患脚气。他们全不相信水会决了城墙的,因为四十多年前,田老六领着游击队攻打州城的那个秋天,州河里是发过一次大水,那水只仅仅冲垮过西北城角的一道石堤,以后从来没有发过大水,就以为州河永远不会再有洪水了,这个边城的城墙将永世作为文物而完整无缺地保留下去了。直到东北角的石条哗啦啦垮下去了十二丈长,看热闹的人才慌了,慌忙逃回家去保护自己的家产和性命,护城队就开上来,幸亏河水却也不再上涨了。
  金狗听着人们的议论,也惊奇州河平日是平静的,但竟能发生这么大的暴水,来势这么凶,这么猛!他盯着河面,看上游空阔一片,水像际从天而来,无数的浪头翻涌着,出现一层一层灰黄色的塄坎,那塄坎迅速推近,就一次一次扑打在城墙堤上,声大如雷霆,激聚起千堆白雪。大浪每一次冲来,城墙头上的人就尖叫一声,双手捂了耳朵,并连连叫喊金狗往后站,不要头晕目眩了跌倒到河里去。金狗没有动,他在想着这么大的水,仙游川会怎么样,两岔镇会怎么样,村人是不是又在大捞河柴了?他金狗要是不走,他也会像水鬼一样游进
  河去将那大木料拉上岸的!这当儿,天空放晴,太阳重新出来,这金光四射的夕阳,使天上每一块云都镶上了金边,使河面染成一片黄辉,腐蚀在城墙上,城墙也是古铜色了。接着,夕阳就半沉半浮在远处的水中,像一个巨大的红球在那里起伏,又像是河水正生育一个血淋淋的胎儿,河面就十二分地酷似一个妊娠的万般痛苦的母体。金狗突然间感到这场面的壮美!他在州河上行船这么多年,还未能见到过这种场面,刹那间泛上心头的是:经过这一场洪水,州河的淤沙石滩就会荡然无存了吧,自然之力将使州河通畅,那行船撑排又会是何等痛快啊!
  金狗一想起行船撑排,就显得激动,但他立即意识到他现在再也不会从事那种工作了,他将永远告别水上生活,去开辟新的天地了。金狗头垂下来,默默地从城墙堤上走过,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州河就走进了城门楼下的洞子。
  过了洞门,下二十级石条台阶,就置身于老北街了,房屋低矮却古香古色,摊铺拥挤但肮脏不堪,瓦楞上、墙皮上,久雨而生就的苔藓厚得像贴了栽绒,而在那污水里、烂泥里的小吃挑子的前边,人在嚣叫着,大声争执着。州城分老城新城,这便是老城了。透过这条街过去,楼房矗起,街面宽阔,有花坛有交通警有霓虹灯有五光十色的商店橱窗和打扮入时摩登的红男绿女,那就是新城了。金狗背着行李一直往前走,热闹和美丽就扑面而来,因为州河并不再上涨,东北城墙角虽然垮掉了十二丈石条,但水不会冲进来毁掉这个边城,城中的市民在几天的惶恐之后又心安理得了,从老城到新城,每一家商店的门口都有录音机在鸣放流行歌曲,鸣放着急躁的迪斯科,那坐店的女子要么白脸红嘴冷若冰霜呆坐如木,要么细腰硕臀随音乐而摇摆不已。隔七家八家过去,那墙上就张贴了各色各样的广告,武打片电视录像的内容介绍写得鲜血淋淋,触目惊心。而骑着三轮车、推着自行车兜售的书报摊上,充斥了凶杀侦探和色情。州城人有州城人的审美,金狗身处其中,只感到新鲜惊奇的冲动,当他站在那里询问一群男女:州城报社在什么地方?这些男女一起看着他,突然放声大笑而走散了。他们嘲笑这个乡下来的金狗,轻视他,奚落他,金狗先是面红耳赤,但立即他更大声地发笑,他在强烈的自卑中建立起自己的自尊:州城难道就是你们的州城吗?领导这个州城的也正是一个乡下人巩宝山啊!我金狗现在也来了,瞧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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