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原本是来看看百胜娘,把箫送还的,没想却遇见了躲避的嫂子,她就多呆了一会儿,直到老太太做了一碗荷包蛋吃了,才离开了西山湾。白雪送还了萧,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从西山湾外小河边走了一段漫坡,上了塬。塬上的路两边都是土塄,土塄上长着柿树,摘过了柿子又开始了落叶,树全变成了黑色,枝柯像无数只手在空中抓。枝柯抓不住空中的云,也抓不住风,风把云像拽布一样拽走了。
我感觉远处走来的是白雪,果然是白雪。我一见到白雪,不敢燥热的身子就燥热了,有说不出的一种急迫。我想端端地迎面走过去,我可以认为我这是要到西山湾办事去的,无意间碰上的,天地虽然大,偏偏就碰上了。我这样想当然是在说服我的紧张,以免我先脸红了,手没处放,脚步也不知该怎么迈了。狗东西三踅,他咋见任何女人都那么勇敢呢?我见别的女人也能勇敢的,但见了白雪就不行。我用手拍着我的脸,说:“不怕,走,把头扬得高高的!”我走了两步。走过去怎么办呢?和白雪打个照面了,肯定她会猛地一惊的。那就别吓着了她。我咳嗽了一声,企图让白雪先发现了我有个准备,但白雪并不理会,扭着头还在看着土塄上的柿树。我又想,和白雪打个照面了,我该怎么办呢,是给她点个头,是给她笑一下,还是搭讪一句?这么一想,我真真正正是胆怯了。唉,如果旁边还有他人,我一定会大大方方的,可现在就我一个人,我不敢。我是一猫腰上了路边的土塄,就爬在土塄的犁沟壕里,一眼一眼盯着白雪终于走了过去。她走过去了,我又后悔了,双拳在地上捶,拿额头在地上碰。一只乌鸦在不远处嘲笑我,它说:“呱!呱!你是个傻瓜。”但我对乌鸦说:其实暗恋是最好的,安全,就像拿钥匙开自家屋里的门,想进哪个房间就进哪个房间!白雪那天穿的是白底碎兰花小袄,长长的黑颜色裤,裤腿儿挺宽,没有穿高跟鞋,是一双带着带儿的平底鞋,鞋面却是皮子做的,显得脚脖子那样的白。她从土塄下走过,我能看到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和屁股上部微微收回去的后腰,我无法控制我了。我是有坏毛病,我也谴责我思想是不是败坏了,但我怎么就不知不觉地手伸到了裤裆。我那东西只有一根茬儿,我只说它是残废,没用的了,却一股水射了出来,溅落在一丛草上,一只蚂蚱被击中,趔趄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我的身子怎么会这样?我没有流氓,是身子又流氓了,它像僵死的一条蛇瘫在了犁沟壕里,我却离开了它,已随白雪远走了。
白雪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走出了塬,上了312国道,她更搞不清的是她的衣服上有了一只土灰色的蛾子,怎么赶也赶不走,蛾子就一直跟着她走到了家门口,才飞到门楼上的瓦槽里不见了。
一天比一天地凉起来,鸡在脱毛,脱光了脖颈,也脱光了尾巴。二婶把摘回来的柿子取了蒂杷,塞在瓷瓮里酿醋,醋十几天就酿好了,满屋里都是酸味,蚊子少起来,却惹得更多的苍蝇进来,都趴在电线绳上。夏天义在池塘边的柳树上捡着了三十七个蝉壳,也从地砸的捡着了三条蛇的蜕皮。蝉壳和蛇蜕研末了可以治中耳炎的,光利从小耳朵就不好,时常会流出一些发臭的脓水来。但是,当他把蝉壳和蛇蜕要交给二婶让保存起来时,他意识到光利已经离开了清风街,就自个把蝉壳和蛇蜕放在了窗台上,而从口袋掏出一把酸枣给了二婶,说:“你尝尝这个。”他坐在门槛上挽上了裤管,狠劲地挠腿,鳞一样的皮屑就落下来。二婶把酸枣吃在嘴里,又吐了,说:“你不知道我牙掉了一半,还能吃酸?”夏天义说:“几时给你也镶镶牙,白恩杰的小舅子镶牙镶得好呢。”也就是这一天,光利的信到了清风街,使夏天义例外地没有去七里沟,而垂着脑袋整整在院子里闷坐了半天。光利和他的未婚妻远走了新疆,再也没有消息。庆金时常跑邮电所,终于等来了一封信,信却是写给夏天义的,还寄了一小包裹,装着一个可以拉长收短的挠手。挠手正面写着“光利的手”,背面写着“孝顺”。夏天义心里酸酸的,却没有念叨孙子的好处,倒把挠手丢在了一边。在夏家的本门后辈中,夏风是荣耀的,除了夏风,再也没一个是光前裕后的人了。老话里讲: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书读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家的饭,给公家工作,可庆金、庆玉、庆满,还有雷庆,却不是没混出个名堂就是半道里出了事。书没有读好的,那便好好耕田吧,夏雨完全还能成些事体的,可惜跟着丁霸槽浪荡。而使夏天义感到了极大羞耻的就是这些孙子辈,翠翠已经出外,后来又是光利,他们都是在家吵闹后出外打工去了。夏天义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在土地上干活,天底下最不亏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却留不住了他们!夏天义垂着脑袋坐在院里,院门被挤开了一条缝,钻进来了来运和赛虎,还有那几个狗崽子也一个一个滚进来了,但这些夏天义都没有理会,直等到来运把那个挠手叼起来进堂屋门时,挠手碰到了门扇,夏天义才抬起头来,说:“滚!”这一声吼使来运害怕了,夏天义也害怕了,自己打了个冷怔。夏天义害怕的是在这一瞬间里认定夏家的脉气在衰败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来学样儿要出走的还有谁呢,是君亭的那个儿子呢,还是文成?后辈人都不爱了土地,都离开了清风街,而他们又不是国家干部,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吗?夏天义叹息着这是君亭当了村干部的失败,是清风街的失败,更是夏家的失败!他便在傍晚去了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凉粉,这可能是他第一回凉粉端在手里了却没有吃,因为他看见了斜对面的土地神庙,一群鸡在庙门口刨着尘土觅食,他端了凉粉过去,贡献在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前,一跺脚,把鸡群撵得嘎嘎乱飞。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贾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