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102)

2025-10-10 评论

    这种想象很大胆。我用过草刀,又叫龙马刀,是木柄很长可以让人直着腰子杀蒲草的刀,刀刃和刀木柄形成直角。我按照盐午的逻辑去想象,确实感到后颈一凉。
    可惜当时盐午的阶级成分不好,公安局不可能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再说,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兆青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我在深夜值班站岗的时候,望着月色中突然壮大逼近了的天子岭,想起了他的生前。因为他的下流,因为他的小气,我没说过他什么好话。直到他死后,我才想起有一次我奉命爬到墙上民写毛主席语录,突然梯子不可阻挡地往下滑,我靠手攀一根横梁,才没有栽下去。远远的兆青看见这一切,吓得手里的一碗饭都倾了,掉在地上发出脆响,跑过来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不得了可——”他抢天抢地地大跳,跳来跳去昏了头,没做什么事又跳回来,哇哇地大哭。也许我并没有那么危险,他不必要那么大哭,那么大跳,他甚至没有做出什么实事帮我一把。但当时我所有在场的朋友和熟人中,没有一个人惊吓和慌乱成他那个样子,没有别的人为我情不自禁地哭泣。我感谢他的泪水——虽然只有短短的片刻,虽然很快就会消失在一双我永远也无法亲近的小眼珠里。在以后的日工里,我无论走到何方,我无论要遗忘多少城市和乡村,也不会忘记我在那一刻的俯瞰:下面有一张睑,仅仅只一张脸,在透视关系中放大了,把后面瘦小的身子统统遮盖无余,为我喷散出哗啦啦的黄泪。
    我想说一句感谢他的话,让他从我身上占去一点便宜,比方几块钱,比方一块碱,但他不会了。
    我抱了一床旧棉毯送到他家里,同他婆娘垫人兆青的棺木。
    他一生都习惯睡在肩担上,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睡一觉了。他一生忙忙碌碌,往后应该让他好好地懈一懈。
    “懈”,发音hai,在马桥语言中是休息的意思。

    我在马桥的时候,兆青多次告诉我不要大清早上岭,至少也要等到太阳出来以后。他还指给我看,岭上杂树间若显若灭的一种蓝色氤氲,如丝加带地挂于枝叶,缓缓地流移出来,形成一圈一圈的,那就叫瘴气。瘴气分为好几种,春天有春草瘴,更大有黄梅瘴,秋天有黄茅瘴,都是十分毒的东西。人一不小心碰上了,皮肤必定溃烂,面色青黄,十指发黑。说不定还要送命。
    他还说,即便是白天上岭也不了大意。上岭的前一天夜里,不能吃任何零碎东西,也决不能睡女人,一定要戒动七情六欲。上主岭之前最好还要喝一口包谷酒,暖身子,壮阳气。
    这都是兆青说的。
    是他说的。我记得。

    很多年后遇到魁元的时候,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已成年,喉结很大,留着小胡子,穿着卷了边的西装,踏着翻了头的皮鞋,散发出洗发香波味,提着一个拉链拉不上了的黑皮包。他说他就是魁元,就是马兆青最小的满崽子呵,少功叔你怎么就不认识了呢?你看你这记住哈哈哈!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记起久远的一张童脸,与眼下这张陌生面孔核对出一两道相似的线条。我也认出了他出示的一封信,不错,是我写的,几年前写给复查的,谈一个关于语文的问题。
    他说他想念我,特地来城里找我的。我很惊奇,问他怎么能找到的。他说莫讲了,他一路找得好苦。一上码头就到处问我的住处,问谁谁都不知道。最后就问市政府在哪里,还是没有人知道。他火了,问省政府在哪里。这才有一个人他指了个方向。我笑了,你找我就找我,找市政府和省政府做什么?他说,他每年都要出来要一两回的,武汉,广州,深圳,都耍过了。他出门是有经验的。他这样说,就算是回答了我。
    他没有说明白,他是否真地找了政府。但他抱怨我的电话,说我的电话肯定坏了,他怎么也打不通。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天晓得他打电话是怎么回事。
    最后,他要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五十块钱,几乎花完了身上所有剩下的钱,才找到我所在的大学。他不了解这里的车价,碰上不怀好意的司机,肯定是当冤大头被宰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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