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理解,当超生也列人“违法乱纪”的所指之一时,当这个行为尚未超出他的能力范围时,他会不假思索地决定什么。
他的超生完全不合常理,完全不是出自利益的权衡,而是出自他某种理解的惯性,出自对一切特权行为的追求冲动。也许,他曾经认识一个局长或者大经理,那人就是因为堂堂皇皇生下三胎两旁人莫可奈何,一直受到了他暗中的羡。因此,一旦他也做了常人不敢做也不可以做的事,这件事本身就给了他不同凡响出人头地的自我感觉,一种局长或大经理的感觉。他向有关方面掩盖超生事实的努力,就像人不知鬼不觉地窝了一百万元赃款,足以让他偷偷地自鸣得意,不断回味自己胆大妄为的战绩。
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宣传有什么用呢?法纪的宣传有什么用呢?当然有:那就是强化他铤而走险的激情,日复一日给予他诱惑。
我找不到其它的解释。
如果我的上述解释大致不错,那么整个事情不过是一次语言事件,是一次词义传接和词义短路的荒唐作业。违法者最终使自己丢掉了饭碗。为一个或几个极普通的词付出了代价。而执政者们对他的宣传,差不多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在一本完全陌生的词典里,在一位完全不可捉摸的听着这里,催生了一个毛头毛脑大哭大叫的女婴。这个女婴其实是任何一方都不需要的。但这个错误无法永远藏匿,也不可用改正浓涂,不可用橡皮头擦掉。
她越长越大并且将要活生生地进人未来。
她是一句有血有肉的错译。
进人九十年代的马桥,流行着很多新词,使用频度很多:“电视”、“涂料”、“减肥”、“操作”、“倪萍”、“劲舞”、“107国道”、“生猛”、“彩票”、“砌长城(麻将)”、“打屁车(摩托)”、“提篮子(当中介人)”等等。还有些老词,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不大用了,现在又纷纷出笼卷土重来,不了解实情的人,可能误以为是一些新词。比如;
做脱——即杀人,原是红帮用词。
了难——这个调其实也红帮的用词,多用在官司方面,后逐渐流行于江湖,词义范围越来越广,泛指一切解决问题和了却困难的行为。报纸上也用这个调了,比方出现过《靠改革了难》的新闻标题。
牛头——意指权威的调停人和仲裁人,一般由年纪最大而且德高望重的老人来担任。牛头不是由选举产生也不是由官方任命的,谁来当牛头,得靠众人在相当时间内自然而然形成一种约定。
草鞋钱——以前是指办公差的人远道而来,办完公差后向当事人索要的一种小费。这个词八十年代末期重新出现以后,词义基本没有变,只是现在的草鞋钱,多数给一些穿皮鞋或胶鞋的干部、治安队员、报喜或报表的热心人等等,也不再像以那样,以谷米的方式支。
泡皮——意指懒汉和无赖,即普道话中的波皮,只是缺少“泼赖”、“泼悍”一类用词中隐含的凶顽之义,更多一些卑微、怯懦、奉承巴结的所指,接近“泡”的虚质和柔质。
等等。
我从魁元嘴里听到了“泡皮”这个词。其实,魁元自己身上就有这样一股泡皮气。在我家的客厅里,一旦我正色指斥他的懒惰,他立刻鸡啄米似地点头,一连串的是是是。他甚至目无定睛手足无措,百般讨好地附和我。我说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天要劳动十来个小时;他说哪止十个小时见,起码在十五个小时,两头不见天的。是不是?我说即便在农村,同样有前途的,只要肯钻,养鸡,养鱼,养猪,都有当万元户;他说哪止万元户呢,有的还当了董事长,公司都办到国外去了,电视里的报道作未必没有看见么?
他附和得过了头,反过来质问我。
总之,他只差没有打自己的嘴巴,只差没有愤怒多呼打倒自己消灭自己的口号,忙不迭地收拾自己刚才腾出来的短裤和袜子,塞进拉链坏了的黑皮包里,向我讨要一根红塑料带子,再把黑皮包紧紧地扫了几圈。他脱下我借给他的衬,说今天晚上就走,就回去,码头上最后一班船还是可以赶得上的。
他连茶都没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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