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以后,魁元的案子终于在区法庭判决。他逃跑到岳阳,还是被盐午派治安联防队从那里抓了回来。他的罪名是暴力伤人加盗窃,两罪并罚,判刑八年。他没有请律师,也显得无所谓,站在法庭上还不时朝后面几个要好的后生咧咧嘴,笑一笑,头发朝后潇洒地一摆。如果不是法警喝止,后面的那些后生已经把点燃的香烟朝他丢过来了。
“烟都抽不得么?”他作出很惊讶的样子。
庭长问他最后有什么说的,他又作出很惊讶的样子:
“我有罪么?笑话,我有什么罪?我只是看错了人,只怪我那天喝多了一点酒。你们晓得,我平时是不喝酒的,除非是人头马,XO,长城干白,孔府家酒顶多也只喝一小杯。我的问题是朋友太多,人家一见面硬要我喝,有什么办法呢?不喝对不起朋友可!舍命陪君子吧。再说那一天是七月半,鬼门开,不喝对不起先人……”
他被法官打断一次以后,连连点头,“好好好,我拣重要的说,实质的问题说。当然,我是做了一点不那么文明的事情,但是,这不是犯罪,绝对不是犯罪,顶多只是一下看花了眼,就像一失手,打烂了一个碗。你们说对不对?我相信经过今天的审判,这个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事实胜于雄辩。我已经向上面反映了这个问题。专署的李局长很快就会来的,就是粮食局的局长,我前不久还在他那里吃过饭……”他关于那天吃饭时天气、环境、菜谱的种种描绘,再一次被法官不耐烦地要求略去,只得从命。“好吧,不说李局长了。上面对这个事是有看法的。省里的韩主编也认为我没什么问题。韩主编你们都认识吧?……怎么?你们连韩主编都不晓得?他是我老爹最好的朋友呵!原来就是我们这个县文化馆的呵!我劝你们打个电话去问一问,问一问他,省政府对这个问题到底怎么看……”
他的十八扯足足耗费了二十多分钟。
法官盯着他一口焦黄的牙齿,觉得他一口歪理,驳斥了他的申诉,让警察把他带了出去。他留给人们一个背影,还有过于长的西装裤,垮在脚后跟的裤脚边在地上扫来扫去,拖泥带水。
魁元在牢里服刑一年多以后,病死了。消息传到马桥,他老娘一口痰卡在喉头一命呜乎。事情到了这一步。魁元家与盐午家的仇就结得更深了。简单地说,魁元的三个哥哥砸烂了天安门的一些玻璃,打伤了盐早。盐午后来又差人冲了魁元家的丧礼,一团团狗屎打在灵牌子上,供桌上,还有两口棺木上。两家人都操刀操火统的时候,村里人才请来了牛头从中调。
调解的结果,是盐午作了些让步,答应给魁元家其他人八百元“安慰费”,魁元家也就往事不提,恩恩怨怨一笔勾销。牛头依照旧规矩,主持了开眼的仪式,杀一只黑叫鸡,鸡血入十几个碗,双方的男人全部喝下。双方代表又各拿出一支临时做成的竹箭自己先在箭上砍一刀,再把两支箭并在一起,双方一齐用力折断,以示今后不再互相打杀——各方执断箭为。最后,双方各自请出一个无子无孙绝了后的老寡妇。她们手托一碗清水,水中放一枚铜钱,从水中捞出铜钱来,在对方老寡妇的眼睛上慢慢地抹。一个说。“马盐午家的人伤了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蒙住眼,要开开眼,以后要好好来往……”另一个说:“胡魁元家的同锅兄弟作了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蒙住眼,要开开眼,以后要好好来往……”
她们开始含混不清地唱着;
人人都有一张嘴,
世上道理万万千呵。
人人都有两只耳,
世上道理年说年呵。
今日开眼明日见,
亲兄弟笑开颜呵。
今日碰头明日散,
隔山隔水不隔天呵……
越是孤苦穷寒的妇人。越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充当开眼人。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说得清楚。
开眼之后,双方立刻恢复兄弟相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对什么人,都不得再提冤仇的这一段。也就是说,有理没理,有冤无冤,一碗屋檐水统统洗去了。
已经进人了新的年代,“开眼”一词当然也越来越多新的含义。牛头也要讲一讲当前的国家形势,比如讲到亚运会即将在中国召开的问题,讲一讲计划生育的问题,作为开眼的引导。当事的双方也要各给牛头一个红包,不能像以前那样,给一个猪嘴巴就算是酬谢。当事的双方还要给周围看热闹的人“操心费”,重则请饭,轻则塞一包烟。魁元交结的一些后生,几天来一直在这里探头探脑,等待着这一件事。他们好像要做点什么,又说不出他们要做什么,最终也没有做出什么。他们像趋光的蛾子,总是往热闹的地方去,有一件事事关心的样子,要为天下人打抱不平的样子,走到哪里,喝不明不白的茶,抽不明不白的烟,不明不白地三两相聚不时会意地递个眼色或笑一笑。可能有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走呵!”外人以为会要发生什么了。其实不会发生什么,他们一伙人走到小店里看一看,换到另一棵树下又坐了下来,又开始三两相聚的等待,偶尔为一根烟抢来抢去的关闭一阵,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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