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23)

2025-10-10 评论

    雄狮的父母没有理由悲痛。
    村里的妇人们围在水水的床头,一个比一个更声情并茂。水水河,你雄狮活一世也没俄过饭,几多好哩,你雄狮活一世也没有受过冻,几多好哩。你雄狮没看见爹死,没看见娘死,没走在兄弟姊妹的后面。不伤心不伤意,几多好哩。老天要是让他再活,也就要收婆娘了,要单门独户过日子了,今天同兄弟争个坛子,明天同姊妹争个碗,有时候还要同爹娘红起颈根吵一场,有什么意思?伏天里打禾,你不是没有着见过,上面日头烤,下面热水蒸,一天两头都是走黑路,一早上下到田里,是禾是草还要靠手摸。腊月里修水利,你也不是没有看见过,肩上磨得皮肉翻,打起赤脚往冰渣子上跌,冻得尿都属得裤裆里有什么好呢?你雄狮这一走,一点苦都没轮上,甘蔗咬了一头甜的,骨头啃了一头有肉的,一声喊去了,面前还有多疼,有娘疼,有这么多叔子伯子热热闹闹送,真真是值得——你要往宽处想呵。
    她们又说起上村的一个老馆子,五保户,儿女都在前头走了,现在一个人活得同狗一样,跛着个腿,连口水都不得进屋,造尽了孽。水姑娘你想想看,要是你雄狮命长,活个贱生,你不是害了他?
    她们一致认为,人都应该早死,她们现在死不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有雄狮死了个好时候,只有他有这份福气。
    水水总算不再哭了。

    老人家互相见了,总要问候一句:“你老人家还贱不贱?”意思是你的身体还好不好。打听老人的情况也常用这个词,比如:盐早的娘还贱得很,一餐吃得两碗饭。
    在马桥的语言里,老年是残生,越长寿就是越贱。尽管这样,有些人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点,活得眼瞎了,耳聋了,牙光了,神没了,下不了床了,认不出人了,活着总还是活着。
    大概是出于一些好心人的意愿,“贱”的这种用法很少见诸文字。记录方言的时候,“贱”多是转换成了谐音的“健”。健不健,倒也文通字顺,成了一句平常问语,淡去了人生的严厉色彩。
    照这种说法,马桥最贱的是一个五保户,跛子,叫梓生爹。到底活过多少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活得儿了死了,孙子死了,曾孙子都夭折了,他还一跛一跛的活着。他活得有些着急,下定决心去上吊,绳子断了;下定决心去投塘,跳下去才发现塘里的水不够深。有一天晚上,他去志煌家借个碗,水水举着油灯开门,首先看见老人一张脸,细一看,还发现老人身后有两只发亮的圆球,像两盏灯。她有些奇怪,把油灯举得更高一些,这才一身发软:哪里是两盏灯!原来是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在梓生爹身后呼呼吁地喘气,耸起的背脊在黑暗中隐隐游动。
    是一只老虫!——两盏灯呵呵呵是老虫的眼睛!
    水水不记得自己叫喊了没有,只记得一把将老人拉进门,然后紧紧地把门堵住,插上木栓,加上两把锄头顶住。
    她吐匀气之后,从窗子里偷偷朝外看时,地坪里已经空空的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在悬浮,两盏灯己经走了。
    后来的日子里,老虫再也没有出现过,大概只是在马桥偶尔过一下路而已。梓生爹对此事没有丝毫庆幸,倒有满心的悲哀。他说:“你们看我活得贱不贱?连老虫都嫌我没有肉,跟了一路都懒得下嘴。你说说这号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水水是平江县人,远嫁到罗江这边的马桥。她的妹妹据说是平江有名的花旦,戏唱得好,一脚莲花步走得人们喷喷喷。据说水水当年比妹妹还要貌艺双全,只是一生了雄狮,就落下了腰疾,嗓子也破了塌了,一开口就有气流割着喉管的嘶嘶声,任何话都是散散泼泼从喉管里撒出来。她从此衣衫不整,大襟扣没有什么时候是扣好过,总是塌下半边、蓬头垢面,五官以外的部位常留下黑黑的一圈。她常常与一些年纪比她大得多的老婆子织布,找猪菜,筛糠米,听她们咳浓痰揪鼻涕,大概也不必怎么注意扮相,不必在暗淡的日子玉来一点特别。
    女人一落了夫家,尤其是生了娃崽,就成了妇人,成了婆娘,不怎么爱惜自己了。不过,水水烂烂垮垮的样子有点过分,似乎有一种存心要虐待自己的劲头,一种要扣住自己作为人质,刻意报复什么人的劲头。好几次,她出门捞猪食,胯骨两边甩。踏一双男人的破套鞋,沙哑着嗓子“呵嗬呵嗬”地赶菜园里的鸡,裤裆里红红的月水印渍都被路人看见。这很难说是一般的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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