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婆”一词精练而准确地概括了弗洛伊德式的发现:梦是正常人深藏的疯癫,而精神病是白日里清醒的梦。
“梦婆”在马桥的特别地位,似乎也支持了一切反智主义的重要观点:在最不科学的地方,常常潜藏着更为深远的科学。
我不知道其它地方的语言,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英语中的“疯子”一词为lunatic,源于同根luna,即“月亮”。这么说疯人也就是月人。月亮只能出现在夜间,当然已经接近了梦。读者一定还记得。水水的精神病态,确实是每每发生在黄昏到夜晚,这一段时间,常常有油灯或者月光的背景。也讲知识和理智需要清晰,不大容易存活于朦胧夜色;也许月光是精神病(梦婆的第一义)和神明(梦婆的第二义)天然的诱因。一个特别喜欢月光的人,一个特别愿意凝视月光或者在月光下独行的人,行止如诗如梦,已经徘徊在几间俗世的边缘,具有了心智超常的趋向。
这样说来,一切精神病院,应以月光为最大的病毒。
同理,一切神学院,一切超越科学的绝对信仰和洞悟,都应以月光为最高启示。
我找遍了手头的词典,包括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也没有找到我要说的字。我只找到这个“嬲”来勉强代用。“嬲”在词典里的意义是“戏弄、纠缠”,与我要说的意思比较接近。发音niao,与我要说的nia,只是稍有些区别,希望读者能够记住。
嬲在很多时候,用作脏词。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正人君子的字典,要进人校园、图书馆和大人物们会客室的精装词典,基于一种高尚的语言伦理,必须忽略它,至少也是轻轻带过,或者含糊笼统一下了事。但在实际生活中,在马桥人那里,嬲是一个使用频度极高的词。一个人一天下来,说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嬲字司空见惯——他们不是按照常用词典来生活的。
嬲字在马桥有多种用法:(1)嬲,声发阳平,表示粘连的意思。比如把信封口粘好,他们就会说:“把信封嬲好。”对浆糊、胶水的调粘性质,他们就会说,这些东西“巴嬲的”或者“嬲巴的”。磁铁石,即“嬲铁石”。鼻涕虫,即“嬲泥婆”。
(2)嬲,声发阴平,表示亲近、亲热、纠缠、肌肤粘贴鬓发厮磨的状态。
“放嬲”,意思是同别人亲近和亲热,是主动型的。“发嬲”,是以某种神态诱导别人来与自己亲近和亲热,多少有被动的意味。这些同多用于小孩与父母、女人与男人的关系中——一个少女在热恋中,对她的情人总是“嬲得很”。她的语气、目光、动作等等,可以使人联想到浆糊和胶水的性能。
(3)嬲,发上声,意指戏弄、逗耍、理睬、干予等等,与普通话中的“惹”字意义相近。比如“不要嬲祸”,“不要嬲是非”等等。马桥人还说“三莫嬲”,一是小的,二是老的,三是叫化子。意思是这三种人很难缠,最好不要与他们发生交往,更不要与之冲突,即使有理也要让三分,远远躲开才对。
这也是人们对待浆糊和胶水的态度,害怕一粘土就不易解脱,落个狼狈不堪。可见“嬲”字虽然用法多变,但内在的义蕴还是一脉贯通,有引伸传接的轨迹。
(4)嬲,发去声,意指两性行为。北方话中也有类似的词,比如“肏”,发音cao,后来在很多文字作品里多误人为“操”。一些在北方当过兵或混过生活的人,把这个词带到了南方,带到了马桥。
其实,北方来的“肏”,与“嬲”似乎有些不同。首先,“肏”的字形表示出这是男性的动作,辅以干脆、急促、暴烈的发音自然十分合适。“嬲”的发音则是柔软的、缠绵的、舒缓的,暗示一种温存的过程。从“嬲”的原义来看,或者至少说,从这个字上述各种所指的意义联系来看,“嬲”的状态,当然是指一种粘连、贴近、缠绕、亲热、戏弄的状态,即多少有点像浆糊和胶水的状态,没有暴力的进攻性。
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生理学调查,证实女性的性亢奋比男性要来得慢,往往需要有已够的温存才能将其激发。这是一个嬲(阴平产)的过程,是一个嬲(阳平声)的过程,也是一嬲(上声)的过程,需要男人们注意和配合。一个大胆的推测可以由此而产生:“嬲”比“肏”更合乎女性的生理特点,更能得到女性的注重,如果世界上有一种女性语言的话,运用最多的性事用词肯定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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