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的老人们说,清点尸体的时候,幸好有人发现本义他爹的脚还能动弹,摸一摸,手还是温的,口里还有一丝活气。马文杰从这里过,认出了是本村的熟人,连忙找来郎中疗救,搅一盆止血的药泥糊住伤口,像严严实实封住了一个坛子口。郎中又往他口里灌了些米汤,等一等,见米汤居然咽下去了,就说:“还不该死。”
本义他爹被人们送回马桥以后还活了五年多,虽然只剩了半个头,做不了田里的工夫,也说不了话,但打个草鞋,铡点猪食,还是可以的。
半头人从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免得骇了大家,尤其是骇了娃崽。他成天躲在屋里,有点耐不住闲,只好做事。这样下来,他比一般正常人做的事还要多。
我觉得这种说法难以让人相信,更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半个脑袋的人忙里忙外的情景,但老人们都这样说,硬说他们都穿过本义那个半头老爹编织出来的草鞋。我只好让他们说去。
一个雨夜,解放军的先遣人员凑在油灯前与马文杰县长接头,向他介绍了全国形势和共产党的政策,动员他投诚起义。马表示同意,并且同意出任“规劝会”的副主任,开展对敌伪军政人员和各路杆子的劝降工作。
马疤子当了几个月县长,没坐过衙门,也不知衙门在哪里。没拿过薪水,也不知应该到哪里去拿薪水。他还是喜欢穿草鞋,粗通文墨但不大乐意写信,派人去给各路杆子传话,都是让他们持一块竹令箭,上面按有他的三个血红指印作为证明。他的指印杆子们一般都认得,都服。指印到了哪里,一般来说都能缴下枪来。白泥弓的白马团一次就交出大刀三十多把,叮叮当当挑到县城。
马文杰只是没有料到,被他劝降的白马团的龙头大哥,两个月后还是进了班房,而且上了大镣。
他大为吃惊,找到县武装大队结结巴巴地查问。在对方出示的一桩桩审案铁证面前,才无话可说。他发现白马团居然是假投诚,暗藏枪枝弹药并且准备逃窜。被他劝降的另一个许某,则有重大血债,称霸乡里,奸污民女无数……最后,他自己的参谋长,也被新政权查出来是个国民党打进来的军统特务,有暗中控制马的任务,还有什么密杀计划。这样的人还能任其逍遥法外随便放过?
马一脑门子冷汗,只能连连表示抓得好。街上贴出了很多坚决镇压反革命的标语。据说四乡农民在往县城送草绳,是准备用来捆人的。据说县狱里天天有人被拉出去枪毙,有的大号子关几十个人,竟然一夜之间就空了,不知是转到了别处还是杀了。真真假假的传闻最后指向了马文杰本人,说他那个“规劝会”是个假投诚的窝子,他是“规劝犯”的总头子。他等着上面派人来抓,等了几天没有动静,相反,上面还是照常请他去开这个那个会,派人给他送来了解放军的草黄色制服。他穿着这套衣走到街上,认识他的人见到他都神色紧张,老远就往路边躲闪。
这是一个不大说得清楚的结局,因为当事人太少,因为当事人不太愿意说,更因为当事人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也疑点颇多,说法各各不一。有人说,马疤子的老对头彭叫驴子也投诚了,当的官比马疤子的官大。姓彭的要在新政权面前表忠,多多揭发人家是假投诚。就是最好的办法。还有人说,国民党的B系和H系从来互不相容,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他们借日本鬼子的力量削弱对方;现在共产党来了,他们又借共产党的力量排挤对方。既然B系可以利用马疤子牵制H系,那么好吧,H系现在当然也可以利用共产党来收拾马疤子。谁都使着暗劲,用阴招,马疤子一个乡下佬,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当然,也有人说事情不完全是这样。他们认为很多杆子投诚本来就是半心半意,马疤子本人也匪性难改,几次暗中准备反水,准备暴动,罪大恶极。只是他后来既然已经死了,政府也就既往不咎。
我没法辨别这些解释的真假,只得绕开它们,仅仅交代一下结局本身。我甚至不一定能把结局本身说清楚,只能尽力而为地把零散材料作一些拼接。大约是两个月后的一天,马文杰从专署开会回来,还没有走进屋,就听见里面哭闹成一团。推开门,看见七八双女人泪光晶莹的眼睛齐刷刷投向他,嘴巴张得老大,哭声嘎然而止。但只停了片刻,嚎啕又猛烈爆发。旁边几个娃崽,也跟着哇哇地哭烂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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