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到的是他,但只能找到渠。我不能逃离渠,又没有办法忘记他。
马桥语言明智地区分“他”与“渠”,指示了远在与近在的巨大区别,指示了事实与描述的巨大差别,局外事实与现场事实的巨大差别。我在那一个夜晚看得很清楚,在这两个词之间,在那位多个锐角的奇怪组合扛着木头一步从“渠”跨入“他”的时候,亮着一颗无言的泪珠。
我给了盐早的婆娘二十块钱。他乐滋滋地收下了,嘴里当然有很多客气话:
“盐早经常说起你们的。”
“你如何这样道学呢?”
等等。
道学,在马桥词汇中是讲礼貌、讲德性、讲大道理,一本正经而且有些罗罗嗦嗦的意思。一般来说,这个词没有什么贬义。
如果考虑到儒家道统多少年来包装了多少伪善,那么这个词在外人听来,又不能说是一个令人舒服的词。似乎人的善举——比方说这二十块钱吧,不是出于内心的诚恳,不是出于性情的自然,而只是一种文化训练文化约束的结果,这不能不让人有些沮丧。“道学”之外,人际之间还可能有真心实意地同情和亲近,吗?马桥人用“道学”一次取代善良、好心、热心肠等等相近的词,是不是无法摆脱对人性的深深怀疑?这种怀疑能够使多少施舍者惊惧与汗颜?
“黄皮”是一条狗,极普通的黄狗,没有更多的特征成为我们取名的依据,它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没有主人。因为知青的粮食多一些,父母还多少给些贴补,知青户的锅里就多一些好闻的气味。这些人还没有完全改掉大手大脚的习气,脏了的饭。馊了的菜,随手就泼到了地上或倒进沟里。日子一久,黄皮在这里吃油了嘴,几乎就在这里生了根,满怀希望的目光,总是盯着我们的碗。
它也熟悉了知青的语音。要把它从远远的地方叫来,要它对什么目标发动攻击,非用城里的长沙话不可。若是用马桥话,它就东张西望地看一看再说。马桥人发现这一点以后,十分生气。
它甚至熟悉了我们的呼吸和脚步声。我们有时候晚上外出,到邻近的村寨串人家,到公社里打电话,回村时已是深夜。我们爬上天子岭,马桥在我们的脚下,沉没在缓缓流动的淡蓝色月光里,离我们至少还有五六里路。在这个时候,无须说话,更无须打口哨,远远的马桥就有了动静,一线急促的碎践声从月光深处游游而出,沿着曲折小道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最后化作一个无声的黑影,扑向我们的袖口或衣襟以示欢迎。
每次都是这样。它对五六里开外任何声响的捕捉和识别,它不惜辛劳的狂奔式接应,总是成为我们夜归者的温暖,成为提前拥抱上来的家。
我不知道我们离开马桥以后,它是如何活下来的。我只记得,在罗伯遭疯狗咬了以后,公社发动了一次广泛的打狗运动。本义说黄皮最没良心,最应该打,操着步枪亲自动手,连发了三枪没打到要害。黄皮勾着一条流血的后腿,哀呼着窜上岭去了。
夜里,我们听到了房子附近的坡上有狗吠,是它熟悉的叫声,叫了整整几个晚上。也许它十分奇怪;它可以听到我们远在天边的脚步,了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它如此近切的呼救?我们当时忙着要招工离开马桥,顾不上它了。甚至没有注意它的叫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我多少年后重访马桥时总算认出了它,认出了它只有三条腿的一跛一跛。它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重新靠着墙脚闭上双眼睡觉。它又老又瘦了,多半的时候只能卧着,也听不懂长沙后了。我伸出手摸一摸它的头,它抽搐了一下猛醒过来,毫不客气地反过头来大咬一日,当然并没有真咬,只是用牙齿把我的手重重地夹了一下,表示威胁和厌恶。
这条没什么说头的狗再次看我一眼,掉头而去。
普通话里有“晕船”、“晕车”、“晕机”之类的词,但没有马桥人的“晕街”。晕街是一种与晕船症状相仿的病,只在街市里发生,伴有面色发青,耳目昏花,食欲不振,失眠多梦,乏力、气虚、胸闷、发烧,脉乱,呕泻等等,妇女患此病,更有月经不调和产后缺奶的情况。马桥一带的郎中都有专门治疗晕街的汤头,包括枸杞、天麻、核桃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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