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57)

2025-10-10 评论

    他常常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工分也比别人低。
    马桥人恨铁不成钢,恨明启贪财恋色,把全村好端端的一份光荣轻易断送了,好像全村人都偷过面粉和猪脑壳。于是他们用一种不成文的办法对待这个人,三言两语之间就要把“失格”二字劈面摔给他一次,摔得他终日郁郁寡欢,不等我们离开马桥回城,竟然积郁成疾,命归黄泉。在这个不无残忍的过程中,我明白格也可以集体化的。正因为明启是马桥不可多得的人物,他的格已经成了马桥全村人共同的资本,才变得如此重要,他随便放弃了这个格,就是对全村人的犯罪。
    好多年以后,我回到马桥,走在田埂上。听见一群娃崽在树下唱一首歌谣:胡启偷野鸡,当场被抓起,抓到裤裆县,脱裤又剐衣,警察打屁股,看你吹牛皮,牛皮一声叭,屁股彤红的……
    我的心头一震、没想到事隔多年,明启还活在马桥,活在马桥下一辈人的驱逐里,以他的一袋面粉,以他的失格和破落立下了一块不朽的口碑。这块碑说不定将在马桥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直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本义,没有了复查或其他人,也没有了我,甚至没有了树下唱歌的娃崽。
    只要还有语言,他就可能一直活下去,活入深深的未来。

    马桥女人的格一般来自男人。对于已婚女子来说,夫家有格即自己有格,夫家失格即自己失格;对于未婚女子来说,格主要取决于父亲,没有父亲以后,格就随其兄长。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那一次在修公路的工地上,各村来的民工赶任务,抢工具、抢土方、抢饭抢菜,兵慌马乱的。呼呼的寒风卷起一浪滚尘土,天上地下浊黄一片。担上的夯地的拉车的,全被风刮得绰绰约约,活像光照不足的皮影子戏,不辨老少。
    工地上没有女人,民工都是随地大小便。我刚刚抖完最后两滴尿,看见干部模样的人来丈量土方打线了,其中一个穿着一身旧军装,棉帽子包住了头,围巾蒙住了大半个脸,正在操着一根竹竿指挥另外两个人跑来跑去拉线。那人在风声和高音喇叭干扰下,用力地喊了些什么,见对方没听见,就放下竹竿自己跑过去,把横在灰线上的一块大石头掀下坡去。我当时对这位干部的力气颇为佩服:要是换上我,起码也得再喊一个人来帮帮手吧。
    复查一见那人,就有点紧张,搓着手说:“你看我们的质量还……可以吧?”
    那人拿竹竿朝填土的地方用力地插了几下,抽出竹竿,量一量入土的深度。
    “还要夯一轮。”
    复查吐了吐舌头。
    “何部长要你派的人呢?”那人又问。
    复查指了指我和另一个知青。
    那人走过来,朝我们伸出手。这显然是一个马桥以外的动作,让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握手,我们也应该伸出手。
    我略略有些奇怪。此人的手不像我预期的那么筋筋骨骨,甚至还有点温柔。再看上面那巴掌大的脸上,一双黑眸子大得出奇的眼睛,开合之间也有些清秀的意味,让我觉得非同一般。
    我们跟着这个人去指挥所帮着赶编工地快报。我们听到一路上有人把这个人叫作“万老师”、“万哥”,一般来说,这个人并不回答,顶多只是冲着对方点点头,或者淡淡一笑。“这个老货,格还摆得好大。”同行的知青向我咕脏了一句,没想到竟让几十米开外的万老师和万哥听到了。万回过头来,停住步子,用黑亮亮的大眼睛瞄了我的同伴一下,算是一个无声的警告,又用锐利的眼锋把我一刮,以儆效尤,然后才稳稳地走开。
    我们没有料到此人的耳朵这么灵,也没有料到此人的回击如此快捷和凌厉。一种不详之兆袭来:在这号人手下可得小心点。
    当天下午,我们才发现这个万某人原是一个女流。我的同伴去解手,看见万摘了棉帽,一头长长的黑发从帽子里滚落出来。我的同伴惊讶得茅房也不去了,憋着一泡尿跑回来报信。我也惊讶地去看,只见万正挤在一桌男人中间吃饭,确实是一位千金。依照本地人的规矩,女人吃饭不上桌。我们日长月久习惯了这种规矩和景象,一旦发现一张女人脸坐到了饭桌前的时候,反而有些诧异或者说有些看不惯,眼睛里扎了沙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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