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61)

2025-10-10 评论

    志煌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又操起了岩锤。“岩头是我在岭上打的,是我车子往来的,是我砌上墙的。我拆我的岩头,碍你什么事了?”
    一谈到岩头,谁也不可能同煌宝把道理说得清了,不可能阻挡他瞪眼睛了。仲琪上前给书记帮腔:“煌伢子,话不能这样说,岩头不是供销社的,也不是你的。你是队上的人,你打的岩头就是队上。”
    “这是哪来的道理?他滴水佬也是队上的,你的婆娘也成了队上的,是人都睡得,是不是?”
    大家偷偷笑。
    本义更加气得没说出话,滑出位置的下巴好一阵才拉了回原处。“好,你砸!砸得好!砸得好!老子今天不光要扣你们的工分,还要罚得你们喊痛!不跟你们一二一,你们不晓得锤子是铁打的,猪婆是地上跑的!”
    听说要罚,形势开始逆转,好几个人都变了脸色,上前去把志煌拖的拖,拦的拦。有的人往他手里塞烟丝。
    “何必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莫害了别个。”
    “剐工分就剐工分,你拆什么屋?”
    “这墙我也有一份,你说砸就砸么?”
    :……
    志煌气力大,肩膀左右一摆,把两旁的人都甩开了:“放心,我只要我的岩头,你们的我碰都不碰。”
    这实际上是废话。他今天砌的是岩石,统统作墙基墙脚。要是把下面都掏了,上面的墙还可以悬在空中不成?
    本义一扬手往远处走了。不过,跟着他屁股后头而去的兆青很快就跑来,笑眯眯地说,本义已经转了弯,说工分一分不剐,暂时不剐,以后再算帐。大家一脸的紧张才松弛下来。见煌宝停了锤,七手八脚把他刚砸下来的岩头补回去。
    回村的路上,好多人争着帮煌宝提工具篮子,说今天要不是煌宝在场,大家不都被滴水老倌活活地收拾了?不成了砧板上的人?他们前呼后拥地拍煌宝的马屁,“煌宝”前“煌宝”后地叫个不停。在我看来,此刻的“宝”字已没有贬义,已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宝贵。

    志煌以前在旧戏班子里当过掌鼓佬,也就是司鼓。他打出的一套“凤点头”、“龙门跳”、“十还愿”、“双狮滚绣球”之类的锣鼓点子,是一股让人热血奔放豪气贯了的旋风,是一串泼劈头而来的惊雷。有很多切分和附点音节,有各种危险而奇特的突然休止。若断若接,徐疾相救,在绝境起死回生,在巅峰急转直下。如果有一种东西可以使你每一根骨头都松散,使你的每一块肌肉都错位,使你的视觉跑向鼻子而味觉跑向耳朵脑子里的零件全部稀里哗啦,那么这种东西不会是别的,就是志煌的“双狮缀绣球”。
    一套“双狮滚绣球”,要打完的话,足足需要半个来钟头。好多鼓都破在这霹雳双狮的足下——他打岩锤的手太重了。
    村里好些后生想跟他学这一手,但没有人学得会。
    他差一点参加了我们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兴冲冲地应邀而来,一来就修油灯,就做锣,就用歪歪斜斜的字在红纸上写什么宣传队的制度,事事都很投入。对什么人都笑一笑,因为太瘦,笑的时候下半张脸只剩下两排雪白光洁的牙齿。但他只参加了一天,就没有再来了,第二天还是去岭上打岩头。复查去喊他,甚至许给他比别人高两成的工分,也没法让他回转。
    主要原因,据说是他觉得新戏没有味道,他的锣鼓也没有施展的天地。对口词,三句半,小演唱,丰收舞,这些都用不上双狮来凑兴。好容易碰上一折革命样板,是新四军在老百姓家里养病,才让他的双狮露个头,导演一挥手就宰了。
    “我还没打完!”他不满地大叫。
    “光听你打,人家还唱不唱呵?”导演是县文化馆的,“这是一段文场戏,完了的时候你配一个收板就行了。”
    志煌阴沉着脸,只得再等。
    等到日本鬼子登场,场上热闹了,可以让志煌好好露一手了吧?没料到导演更可恶,只准他敲流水点子,最后响几下小锣、他不懂,导演就抢过锤子,破两下给他看,“就这样,晓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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