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遭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
马桥的牛都有各自的名字。人们对牛还有很多说法,比如牛中间有“懂”牛,是指悟性好的牛;有“挂栏”的牛,是指养得亲的牛,不大容易被盗牛贼拐走。三毛虽然脾气丑一点,倒是一条挂栏的牛。
它死的两个多月前,两天没有见影子,队上派人四处寻找也一无所获,都以为它是找不回来了,早被盗牛贼杀了或卖了。没料到第三天晚上,我正在志煌的屋里下棋,志煌解了手回头,说他的牛鞭在墙上跳,肯定是有事了,有事了。兴许是三毛回来了。我们还刚刚出门,就听见有三毛的叫声,看见牛栏房前有一团熟悉的黑影。
它正在用头角嘎嘎嘎地顶着栏木,想进栏里去。它鼻子上吊着半截牛绳,尾巴不知为何断了大半,浑身有很多血痕,须毛乱糟糟的,明显地瘦了下去。想必是从盗牛贼那里逃出来以后在岭上钻来钻去,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我无话可说,看见山冲里的雨雾一浪一浪地横扫而至,扑湿了牛栏房的一面土墙,扑皱了田里一扇扇顺风而去的水面,向前推去,一轮轮相继消逝在对岸的芦草丛里。于是草丛里惊飞两三只无声的野鸭。溪流的和声越来越宏大了,粉碎了,以致无法细辨它们各自本来的声音,也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只有天地间轰轰轰汇成的一片,激荡得地面隐隐颤抖。我看见门口有一条湿淋淋的狗,对着满目大雨惊恐地狂吠。
每一屋檐下都有一排滴滴嗒嗒的积水窝,盛满了避雨者们无处安放的目光,盛满了清明时节的苦苦等待。
满山树叶都是淅淅沥沥的碎粒。
春天的雨是热情的,自信的,是浩荡和酣畅,是来自岁月深处蓄势既久的喷发。比较来说,夏天的雨显得是一次次心不在焉的敷衍,秋天的雨是一次次募然回首的恍惚,冬天的雨则是冷漠。恐怕很难有人会像知青这样盼望着雨,这样熟悉每一场雨的声音和气味,还有在肌肤上留下的温度。因为只有在雨天,我们才有可能拖着酸乏的身体回到屋里,喘一口气,享受弥足珍贵的休息机会。
我的女儿从不喜欢雨。春天的雨对了她来说,意味着雨具的累赘,路上的滑倒,雷电的可怕,还有运动会或者郊游的取消。她永远不会明白我在雨声中情不自禁的振奋,不会明白我一个个关于乡下回了的梦境里,为什么总有倾盆大雨。她永远错过了一个思念雨声的年代。
也许,我应该为此庆幸。
现在,又下雨了。雨声总是给我一种感觉;在雨的那边,在雨的那边的那边,还长留着一行我在雨中的泥泞足迹,在每一个雨天里浮现,在雨浪飘摇的的山道上落入白茫茫的深处。
我最初听到这个词是在罗江过渡的时候,碰上发大水,江面比平时宽了几倍。同船有两个面生的女子,大约是远道而来的,一上船就用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船家对她们打量了一下,扬扬手要她们下去。两个女子没有办法,下船各自用河泥在脸上抹了两下,抹出一个花脸,相互对视笑得直不起腰,才捂住肚子咯咯咯地上了船。
我对这件事十分惊异:为什么要画出一张鬼脸?
船家说:“十个毛主席也管不了龙六爹发大水。一船人的命,出了事我担待不起呵。”
船上立即有人附和,是的是的,水火无情,还是小心点好。他们说起以前的某月某日,某位女子也是好不和气,害得船翻了,人落到水里,怎么游也到不了岸,硬是碰了鬼。
我后来才知道,“不和气”就是漂亮。这个渡有个特别的规矩,碰到风大水急的时候,不丑的婆娘不可过渡。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丑女,怎么也嫁不出去,最后就在这个渡口投江而亡。从那以后,丑婆娘阴魂不散,只要见到船上有标致女人就要妒忌,就要兴风作浪,屡屡造成船毁人亡的事故。过渡的女人稍有姿色的,只有污了面,才可使一船人免遭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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