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几天,没看见铁香的人影。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颈上有一道上口子。人家问起来,她说是猫爪子抓出来的。
她没有实说,那是老倌打出来的。
颈根上有血口子的铁香,不再在男人堆里笑闹了。平静了一段。她后来倒是突然对三耳朵亲热起来。
三耳朵很难说是一个男人,在任何女人眼里都不具有男人的意义,当然不会使铁香的这种亲热具有什么危险性。三耳朵是兆青的二崽,从小吃里扒外,逆传不孝,被兆青一杆锄头赶出了家门,一度同神仙府里的马鸣、尹道师、湖二结了伴,也成了烂杆子,马桥的四大金刚之一。“三耳朵”的外号,来自他左腋下多出的一个耳朵,一块形似耳朵的赘肉。有人说他前世太顽劣,阎王老子这次多给他一十耳朵,让他多听听老人言,多听听政府的话。他奇货可居,宝贵的第三风耳不轻易示人。哪个想着一看,得交一根纸烟。如果想摸一摸,价钱就得再翻一倍。他还能够把左手从下面反过去,越过背脊抓住自己的右耳,人们要想看到这种奇迹,至少也得给他到供销社买碗酒。
免费让铁香看他的三耳朵,见铁香高兴,自己也特别高兴。他对自己多余的耳朵很自豪,对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巴也很有信心。早在几年之前,多次照过镜子之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兆青的亲生儿子,坚决要求母亲说出他的亲爹现在何处。为这事,他闹得母亲哭哭泣泣,也同父亲大打出手,父子俩都见了血。这当然更加证实了他的结论;哪有这样毒的父亲呢?居然扛着锅头挖出门来?他三耳朵再醒,会相信这个狗杂种的话么?他去找了本义,敬上了纸烟,清了清嗓子,沉重着一张脸,让人觉得他将要同书记讨论国计民生一类的大事。“本义哥,你是晓得的,现在全国革命的形势都一派大好,在党中央的领导下,一切牛鬼蛇神都现了原形,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革命的真理越辩越明,革命群众的眼睛越擦越亮。上个月,我们公社也召开了党代会,下一步就如何落实水利的问题……”
本义有点不耐烦,“话莫讲散了,有什么屁赶快放。”
三耳朵结结巴巴,绕到了他亲生父亲的事。
“你也不属泡尿自己照一照,你这个莴笋样范,还想配么样的爹?有一个兆矮子把你做爹,已经是抬举你了。”本义咬牙切齿。
“本义哥你不要这样说。我今天不想麻烦你,我只要你说一句话。”
“说什么?”
“我到底是如何生出来的?”
“问你娘!如何问我?”
“你作为一个党的干部,肯定了解真实的情况。”
“你这是什么话?你娘生出来你这个烂货,我如何会了解?你娘的眉毛是横的是直的我都没看清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老子还有公事。”
“你定局是不肯说了?”
“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呵?癞蛤螟也想坐龙床,这个事情也好办,你是要个当团长的爹呢,还是要个当局长的爹?你说,我就带你去找来。如何?
三耳朵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不管本义如何指着鼻子骂他,他坚挺着脸上的平静和某种高傲,胸有成竹地看书记如何表演。他彬彬有礼地等待着,等书记骂完了,闷闷地扭头就走。
他走到村口,镇定地看两个娃崽玩蚂蚁,看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一切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不会因为一个本义就心慌意乱。
他还找过罗伯,找过复查和煌宝,甚至找过公社领导。最后,他还跑到县里去打听希大杆子劳改的地方,因为他很怀疑自己是希大杆子的种,他要亲眼看一看希的模样,拉着希去验血。如果希是他的生父而又不认他的话,他就要一头撞死在希的面前。他一生没有什么所求,只有一条,就是要揭开自己的出生之谜,要孝敬他真正的父亲,哪怕只孝敬一天,孝敬一刻,他也心满意足。
他到县里去过两次,没有找到希。他不灰心。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能是他毕其一生的使命,他对此有充分的准备。他不像神仙府其他的金刚,成天躺着睡觉,或者游山玩水。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忙着寻找和调查,也顺便忙一忙世界上的很多忙不完的事。他内懒外不懒,供销社、卫生院、粮库、林业站、学校一类,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好像天天在那里上班。他帮郎中碾药,帮屠夫吹猪尿泡,帮老师挑水,帮粮库里的伙房打豆腐。只要是朋友的急难之事,他都愿意两肋插刀。村里的盐午因家里成分太大,从长乐街的学校里开除回来了。想进公杜的中学也被拒之门外。三耳朵对此十分打抱不平,气呼呼地拉着他跑中学,把自己积攒下来的纸烟,统统献给校长,请校长给他一个面子,收下盐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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