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鬃背着个袋子走了过来,一直走到铁香的面前。
铁香连连后退。
扑通——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一把柴刀对铁香脚下一甩,马鬃已经跪在铁香面前,颈根极尽力地伸出去,“嫂嫂,你杀了我!”
铁香朝其他女人大喊“来人呵!来人呵!”
“你杀不杀?”
铁香一脸惨白地扭头就跑。
“站住!”三耳朵大喝一声,喝得铁香身子晃了晃,不敢再动。他站了起来,横戳戳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嫂嫂,你不杀我,你如何有安生的日子?你往我脑壳上扣了个屎盆子,你以为我忍得下这一口气?”还没等铁香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突然从腰间解下一条粗粗的藤鞭,一声脆响,把铁香拾得一个趔趄,又一声脆响,铁香已经栽倒在地。她尖叫着举臂招架,但周围的人看见三耳朵那发了横的样子,谁也不敢上前拦阻,只是赶快回村里报信。
“你这个臭婆,你这个臭婊子,你不杀了我这个事情如何有个了结……”三耳朵骂一句就抽一鞭,抽得女人满地流滚,远远看去,没着见人,只有尘沙扬起一阵发霉,一堆绿色的薯叶翻来滚去,沙沙沙地响;间或有几片碎叶飞扬起来。最后,叫声微弱了,叶子不再摇动了,三耳朵才住了手,丢了鞭子。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袋,拿出新的皮鞋,新的塑料凉鞋,丢到不再动弹的薯叶堆里。“你看好了,我马兴礼还是心痛你!”
然后扬长而去。
走到路口还回头对女人们喊:“告诉本义那个老货,我马兴礼还要找他算帐!”
对于马桥人来说,马兴礼这个名字已经很陌生。
现场捉拿三耳朵是本义的主意。他从工地上回来,听到仲琪告密,得知自己的老婆与三耳朵私通,当时气得想杀人。他毕竟还有点脑子,不会不明白,这件事太丢人现眼了,真要闹起来,扯上一个三耳朵,算一回什么事?想来想去,只好关起门来拿婆娘杀血。一杆洗衣的擂件都打断了,打得贼婆子满地乱滚,哆哆嗦嗦地答应一切、她后来还算不错,照本义的计策行事,果然把三耳朵引人了圈套。两个男人大打出手的时候,本义眼看顶不住,大叫婆娘上来帮忙。她总算还是心向着自己的老倌,居然急中生智从背后一把抠住三耳朵胯下的那个部位,抠得他差点昏了过去。
本义这才腾出手来,找来早已准备好的麻索,把三耳朵扎扎实实捆成个粽子样。
本义只是没有想到,第二年贼婆子突然失踪。他根本没有朝三耳朵那一方想,即使是一件私奔案或拐骗案,也只有文化馆长或照相师傅在他的怀疑范围之内。他觉得没有脸做人,一连几天不理公事,关紧大门,在额头上贴了两块膏药,在家里睡觉。他暗暗起了杀心,不管这次在哪里找到这个妖精,他情愿不当这个书记了,也要一刀结果了这个货。
村里人也大多没想到三耳朵,根本无法想象铁香这么个有姿有色的女人,会丢下一对还在读书的娃崽,跟上那样一个烂杆子。人们只是猜测县文化馆的动静,还派人到县城里去打听。
到第二年秋天,一个消息从江西那边传来,让人们大为吃惊。这个消息证实,铁香确实是私奔了,而且是跟着三耳朵私奔的。有人在江西看见过他们。前不久,一群流窜犯结伙在公路上打劫粮车,被部队和民兵追剿,打死了一个,抓了十几个。最后的两个很顽固,跑到山上东躲西藏,一直没法抓到。后来靠当地农民提供消息,搜山的民兵总算把他们咬住,把他们逼进一个山洞。民兵团团围住相口,喊了一阵话,没有听到回音,往里面丢手榴弹,才把他们炸死。民兵后来发现,死的是一男一女,瘦得都只有七八十来斤。女的挺着个大肚子,还有几个月的身孕。人们在他们的衣包里发现了一颗公章,一个什么铜矿筹建委员会的。还有两份空白处方签,几张备课专用纸,几只公函信封,信封上有这边的县名和公社名。公安才通知这边派人去认人。公社的何部长去了,从派出所留下的照片上认出了铁香和三耳朵血肉模糊的面孔。
何部长花了二十块钱,请当地两个农民把他们埋了。
按照马桥的老规矩,铁香不贞,三耳朵不义,两人犯了家规又犯了国法,再加上一条不忠,死后是必须“背钉”的。也就是说,他们死后必须在墓穴里伏面朝下背上必须钉人铁钉九颗。伏面朝下,表示无脸见人的意思。背钉,则意味着他们将永远锁在阴间,不可能再转世投股,祸害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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