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82)

2025-10-10 评论

    公社里要各个队推举一名学习哲学的模范,到公杜开会。本义不在家,就由罗伯作主。他吃过早饭后慢悠悠地来到晒坪里,不慌不忙先在坪里转游一阵,把一只爬入晒坪的蜗牛送人草丛,怕大家踩着它,做完了这件事再给大家派工、他眨着总是打不开的眼皮,低头卷烟草末,说志煌五成以及兆青要使;复查要散牛栏粪;盐早呢,打农药;婆娘和下放崽都去锄油菜;模范么,万玉去当。
    我忍不住好笑,“模范……不评选一下么?”
    罗伯有点奇怪,“万玉不去哪个去?他一个娘娘腰,使牛使不好,散粪没得劲,昨天还说指头肿,锄油菜恐怕也是个龙弹琴。算来算去,没有人了呵。只有他合适。”
    在场的人也觉得叫万玉当模范合理。说总不能让复查去吧?要是落雨天,也就让复查去算了,他文化高。问题是今天一个好晴天,工夫得做出来。要是复查去了,牛栏粪哪个散?团鱼丘还不散粪,明日就要下犁,何事搞得赢?
    一双双疑惑不解的眼睛盯着我。我这才明白,“模范”这个词,在晴天和雨天里的含义是不一样的。我只得跟着拥护万玉。

    万玉死了之后,学哲学模范的帽子到了罗伯的头上。队上安排我给他写经验发言稿,写好后还要一句句读给他听,引导他背下来,再让他到公社或县里的会上去出哲学工。干部们说,万玉以前到公杜里没有讲好哲学,罗伯年纪大,资格老,有话份,在渡槽上还英勇救人,上面对他肯定会满意。复查又偷偷对我说,罗伯是远近有名的老革命,就是脑子有些糊涂,也不识字,一开口就有点十八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事先不得不防。你一定要让他把发言稿背熟。
    我后来才知道,要让罗伯作哲学报告时避免十八扯,实在是很困难的事。他讲着讲着就脱离了讲稿,好容易背熟的东西忘得精光,萝卜白茶桌子板凳不知道讲到哪里去了。我有时候想等待他能自己找到回路,后来才发现他总是越跑越远,越远越欢。他一辈子没有收过婆娘,甚至从来不近女色,但这并不妨碍他嘴里经常有些不干不净的歇后语:满妹子咳嗽——无谈(痰);满妹子看xx巴一无心;逼着满妹子下崽一霸蛮……这么多的“满妹子”与哲学实在不大合拍。
    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问题,眨眨眼,“猪嬲的,我又讲错了么?”他越排练越紧张,到后来索性一开口就错:“首长们,同志们,我罗玉兴今年五十六岁……”
    需要说明的是,这其实不算错,但根据党支部的安排,我把他的年龄提高到六十五岁,以便更能体现他人老心红的优秀品质。六十五岁的人冒雨抢收集体的谷子,与五十六岁的人抢收集体的谷子,哲学意义当然是不一样的。
    我提醒他六十五,记住,六字开头。
    “你看我这张嘴!唉,人老了,活了还有个什么用?”他不顾我的暗笑,悲哀了一阵,望望天,定下心来,重头开始:“首长们,同志们,我叫罗玉兴,今年五十……”
    “还是错了!”
    “我叫罗玉兴,今年……五……”
    我几乎绝望。
    他有点生气,“我是五十六么!哲学就哲学,改我的年龄做什么?年龄碍哲学么事?”
    “不是要让你的事迹更加感人么?”我把已经讲过的道理仔仔细细又讲了一遍,强调龙家滩的一个老人家七十岁讲养猪的哲学,上了广播,五十六岁比起七十岁来,实在太少了一点,说不过去的。
    “我早晓得哲学不是什么正经事,呀哇嘴巴,捏古造今。共产党就是喜欢满妹子胯里夹萝卜——搞假家伙。”
    这些反动话让我吓了一跳。
    正好这时候有个公社干部来了,看见了我们。罗伯迎出门去,说起我们正在做的事,眼睛眨巴眨巴像没有睡醒:“哲学么。学!不学还行?我昨日学到晚上三更,越学越有劲。伪政府时候你想学进不得学堂门,如今共产党请你学,还不是关心贫下中农?这哲学是明白学,道理学,劲势学。学得及时,学得好!”
    干部听了满面笑容,说到底是老贫农,思想境界确实题,你看总结得多好?多深刻?明白学,道理学,劲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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