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话:重复的话。
现菜:剩菜。
现饭;剩饭,比如“现饭炒三道,狗都不吃。”
因此,该词典总结“现”有两个意义:⑴表示保持原状;⑵表示剩余的东西。在我着来,“原状”也好,“剩余”也好,共通的意思是表示旧的,老的,原来的,以前的。比如说“狗咬现地方”,就是指狗咬了以前(旧的、老的、原来的)的伤地。
马桥的“现”,同时表达着一个相反的含义:非旧、非老、非原来、非以前,即汉语普通话中已经通用的“现在”。《词源》(商务印书馆1989年)认为这一含义源于佛教。佛教以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俱舍论》称:“一世法中就有三世……有作用时名为现在……若已生未己灭为现在、”
我与法国汉学家A.居里去讨论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时,就说到了这个“现”。我还说到了“志”:志“既表示过去之象如地方,县志,杂志等等;又表示将来之或如志向、志愿等等。我以为,中国人是最有时间观念的,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有如此庞大和浩繁的史学,对史实的记载可以精确和详细到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但在另一方面,中国人又最没有时间观念的。中文没有时态,没有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的差别。中文还有如”现“和”志“这样对义的词,既揭示过去也同时指示此刻。也许,中国人相信轮回,一个祖先可能就是你的子孙,一个子孙也可能就是你的祖先,既然如此,过去与未来还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这样的区别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现”和“志”一类对义词,就不难理解了。
作家们一次次回顾身后,写一些现事,说一些现话。但他们一字一句其实都是对当下的介入,涌动着当下的思维和情感,都是不折不扣的“现”在。作家们最习惯于找到过去的现在和现在的过去,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叠影里。他们的矛盾在于;要发现时间,又要从根本上拒绝时间。
队上请篾匠补箩筐簸箕,没有钱砍肉,复查身为公家的会计,负有砍肉招待匠人的责任,估计罗伯手里活泛一点,可能有干崽从南京寄来的汇款,想找他先借两块钱度个急。
罗伯说他没有钱。还说什么干崽哟,把薪水都交党费了,心里早没有他这个逢生干爷了。
复查不大相信,说有借有还,不是要你的。你把钱藏在墙壁缝里发霉做什么呢?
罗伯急了,“你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复查份子,我比你爹大八岁,我看着你长大的,你讲话不凭天良!”
复查这一天也是四处借钱都没借着,被日头晒得有些烦躁,后来走在路上忍不住写了一句:“这个翻脚板的!”
日头太烈的时候免不了要说些昏话。
他没想到,“翻脚板的”是马桥人最骂不得的话,恶毒等级最高的嘴煞——差不多相当挖人家的祖坟。他话一出口,旁边两个篾匠就大吃一惊,把复查看了又看。复查大概和我一样,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来历,也不大相信嘴煞不嘴煞,有点掉以轻心,一时没锁住口。
第二天,罗伯就被疯狗子咬了,走上了归途。
罗伯之死,成了复查一块心病。马桥也有些人私下嘀咕,以为复查对这件事负有责任。照本地人的办法,犯煞以后也可以退煞的,只要复查在门边及时插一柱香,割下一只鸡头,用鸡血洗门槛,能保住罗伯一条命。但复查那天忙,忘记了这道手续。他后来向很多人解释,他是一时失言,决没有咒死罗伯的意思。他也不知道嘴煞如此厉害、如何疯狗子来得这么巧呢?这些话,他最喜欢向知青说,因为知青从夷边来的,不大在乎马桥的规矩,那要他放宽心,根本不要相信然不熟的。有的知青甚至很义气地拍胸脯,说你骂我吧,拣最狠的骂,看能骂出什么鬼来!复查有些感动,疑疑惑惑地回去了。
过不多久,他见到别人,说着旱情或口粮,一不留神又绕到罗伯的事情上来,说他真是无心的,他只是日头晒得昏了头么后一时走了嘴,云云。这就有些烦人了,有些问题了。
“嘴煞”是一种忌语。其实,话就是话,耳边一阵风而已,不会伤任何人身上任何一根毫毛。但复查很快瘦了一大圈,头上明显多出了白发,即便笑一笑,也是一种没有深度的笑,一种没有根植于血液和内心的脸部努力。他以前习惯于衣服整整齐齐,出门前还要照镜于梳梳头,衣领也总是用几颗回形针夹住以保持挺刮。但眼下的他衣冠不整,泥巴上了肩,一走神就扣错扣子,或者丢了笔,丢了钥匙。他以前做个年终决算只要一天的时间。现在做了三四天还满头大汗,帐表一塌糊涂。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帐本堆里找来找去,找了半天又忘了自己要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在供销社莫名其妙丢失五百块钱的棉花款以后,队委会觉得他确实不能当会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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