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科,你爹……对你娘……好不好?”
“好。冲呵——”
“他们吵架不?”
“不,不吵。”
“真地不吵?”
“我娘说,我爹脾气好,吵不起来,没有一点味。”
“一次也没吵过?”
“没有”
“我不相信。”
“真地没有”
“你娘的命真是……好。”
秋贤的语气中透出失望。
默了一阵,她又问:“你……喜欢你娘么么?”
“喜欢。”
“你喜欢她什么?”
“她给我做粑粑吃。”
“还有呢?”
“还有……我不做作业,复查要打我,她就来骂复查。”他一到痛恨的时候,就对父亲直呼其名。
“你娘给你买过游戏机没有?”
“没有。”
“也没带你到城里看过火车?”
“没有。”
“你娘也不会骑单车?”
“不……会”
“太可惜了,是不是?”秋贤简直有点兴高采烈。
“不可惜。我不要她骑单车。”
“为什么?”
“骑单车会摔交。桂香她娘骑单车,差点被拖拉机压死了。”
“你好坏,就不怕小叔骑单车也摔跤?”
“你摔跤,闲话。”
闲话是不要紧的意思。
秋贤紧紧地问:“为什么闲话?”
“你……不是我娘么。嘀嘀嘀——”娃崽又看见了一个下坡,
快活地发出了加速的信号。
秋贤一楞,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的一旋,差点就要涌出眼眶。她咬紧牙,把车子朝前面蹬过去。幸好,一场秋雨已经落下来了。
我再次见到复查的时候,他头发泛白,还是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腿低,搓着手,定局要我到他家里坐一坐。我实在没有时间了,看他不屈不挠地立在一边默默地候着,没有办法,只得从命。我后来才明白,他是想抓住这个机会,让我看一看他写的书,一叠写在帐本纸上密密麻麻的草稿,装在一个塑料化肥的袋子里,夹杂一些草须。墨水的质地也不大好,墨色淡褪,很多地方看不大清楚。我惊讶地发现,这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大胆的研究:
他要推翻圆周率,修改举世公认的∏
我不懂数学,没法对他的研究提出什么意见,对他的石破惊天之论也充满着怀疑。
他淡淡地笑,把烟丝搓软了,往竹烟管里填着。他说隔行如隔山,你是可能看不懂。你认不认得上头的人?
“什么人?”
“搞数学的人。”
我赶忙说:“不。”
他眼中透出一丝失望,脸上还是笑,“不碍事的,我再找。”
我回到城里以后,他给我来过信,不谈圆周率了,谈一些语文方面的事。比方他认为“射”与“矮”是完全颠倒了的两个字。“射”是一寸之身,自然是矮。“矮”呢,从矢,才有射的含义。他把这个意见写成了给国务院以及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信,托我找熟人递上去,递给“搞语文的人”。
在另一封信里,他说马桥人以前说读书是“问书”,他爹就是这么说的。学问学问,不问如何有学?相比之下,现在的“读书”没有什么意思,倒有过于重视文牍死记呆背的倾向。他建议全国的学校里还是恢复“问书”的说法为好,更有利于国家的现代化。
一天夜里,突然听到村里有人大喊大叫,“嗬——嗬——嗬”的声音此起彼伏,片刻后狗也欢成一片,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爬下床开门来看,发现淡淡的月光里,万玉的嗓音特别尖亮可怖、原来是一只大山猪窜入村了,被男人们刀砍棒打,留下一线血渍和几束脱落的猪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男人们都说可惜可惜,意犹未尽地朝黑黝黝的岭上又“嗬”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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