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12)

2025-10-10 评论

    防止误杀虫子就是虫子,对人类而言分为益害两类。这是人类自利目标之下的一种强词,我虽然存疑但权且袭用。有些飞虫像蜜蜂一样有传粉的功能,对作物有益无害,或害少益多。蜘蛛惹人讨厌,在林木间暗暗拉线织网,让人一不小心撞上去满脸痒兮兮,真抓挠起来又似有似无——它们在你刚走过的路上迅速恢复封锁,结网之快和拉网之长简直令人瞠目。但它们正好是很多害虫的杀手,误扰人类之举,理应获得谅解。还有一种黑色的多足爬虫,一些彩色的硬壳瓢虫,形象丑陋,繁殖极快,经常三三两两爬上台阶,在人的鞋底下牺牲得咔哧咔哧脆响。但这些虫吃泥,并不伤害作物。它们壳多肉少,也从不引起鸡鸭的兴趣。
    绿色治虫也须权衡利弊戴着老花眼镜到菜园里捉虫是个不错的方法,可取代喷药。但这种绣花般的手工作业效率嫌低,放在小小菜园里尚可,难以解决大面积生产的难题。放出鸡兵鸭将可算作生物治虫,但鸡鸭荤素俱取,确实啄去了一些害虫,也会把瓜菜吃得七零八落。其得失相比,不一定合算。还有一种电网拍,是灭蚊的一种新产品,拿来电击飞虫同样有效,不会造成化学污染。它的缺点是能空战但不便陆战,对地蚕子、钻心虫一类爬虫无可奈何。我当知青的时候,农民还广泛地使用过一种诱蛾灯,每当稻飞虱等害虫成蛾的时节,我们入夜就去田里放置一些木盆,盆里注水,加一点柴油,再点上一盏油灯,利用蛾子的趋光性,引诱蛾子撞入水中被柴油毒杀。我记得当时长空星汉灿烂,大地万灯闪烁,天地间浑然一片童话,恍惚之际不知此身何在今夕何夕。
    为何农民眼下不使用这种美丽的方法治虫?是不是柴油太贵反而不如农药来得便宜?还是嫌放盆点灯的过程过于繁琐?
    乡下的虫子千差万别,是种类最为丰富但又最为隐蔽的活物,如同山林的绒毛,野地的氤氲,自然界里有嘴的尘埃。这些家伙一旦对人表示出兴趣,也可能送上一份热烈的问候,一份稍觉粗野的亲近,比如在人身上叮咬出一些汹涌而来的红斑,奇痒无比,折磨于心,甚至毒痕久久不褪。
    城里人对这种亲近最为恐惧,尤其是很多女士,可能不怕苦不怕死,只是一听说虫子就会抱臂尖叫。
    但细想一下,如果没有这种叮咬,那还是乡村吗?还是大自然吗?那种不痛不痒的乡村,充其量只是度假村,一种局部都市的异地移植。换句话说,一个人只有在虫子暗算之下变得皮肤粗糙,不再需要药膏和药水,甚至麻木不仁浑然不觉,大概才算得上真正的乡下人。
    《马桥词典》的英译者J·拉芙尔女士来自英国,一个长时间里靠大量化学药剂灭杀蚊虫的地方,一个力图确保人们不痛不痒的地方。她在八溪峒住了几日,挠着腿上一串红斑:“你们这里的生态环境不错,居然还有蚊子!”
    她口气里几乎有一种喜出望外。她似乎觉得,奇痒的红斑不但是乡下生活的入门密码,还是生态安全的必要标识。

    沿溪水而上,走到前面一个大岭,溪水便分成两道,分别来自两个峡谷:左边是梅峒,右边是猫公冲。“冲”或者“峒”都是山谷的意思。
    梅峒的峒口有一高坡,坡上个空心大树蔸,大如禾桶,桶中积有尘土。有两个小孩子在这里翻进翻出地玩耍,树前还插有五六根香尾子。
    看到这些不知何人留下的残香,便可知这棵树有些来历。同行的莫求告诉我,原来这里有两棵枫树,他家祖爹看见它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树高接天,所以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长了多少年。从外形上看,老树大限在即,树冠平顶,有些树杈干枯,主杆均已开始空心,有的地方只剩下两三寸厚的一圈树皮,一敲起来有咚咚鼓响。听老人们说过,以前每逢村子里谁家有丧事,这两棵树就枝叶摇动,摇出水滴,有如下雨,村民们谓之“树哭”。有人怀疑这两棵树已经成精为怪,要动手把它砍伐。但他们拿着斧锯一旦逼近,老树就突然訇訇雷吼,震得枯叶飘落地面发抖,吓得人们不敢动手。后来人们把这种发作叫作“树吼”。
    为了这两棵树,蕉冲与梅峒的人在好些年前打过架。蕉冲的人说,树在他们的地界内,要剁就剁,要砍就砍,是他们的权利。他们这次要把树砍去给庙里烧炭。梅峒的人则说,大树是他们的关口,蕉冲的人要破关,坏了风水,岂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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