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流传很久的一件汉奸案。多少年后,女子的家人从安微前来寻尸,掘开女子的坟墓,发现棺木和尸骨都已化成腐泥,只有一颗心脏完整如初,甚至鲜活血色犹存,让人们大吃一惊。山里人传说:那女子太冤了,所以一颗心怎么也不死。
诬告者不久就患下大病,肚子胀得像面鼓。家人请来师爷抄写佛经,以图还愿消灾。没料到第一个师爷刚提笔,手里叭啦一声巨响,毛笔逢中破裂,成了一把篾条,没法用来往下写。第二个师爷倒是有所准备,带来一支结结实实的铜笔。这支笔破倒是没有破,但明明蘸的是墨,一落纸上就便成了红色,如源源鲜血自毫端涌出,吓得执笔者当场跌倒,话都说不出来,得由脚夫抬回家去。
诬告者几个月后终于一命呜呼。
一位后生在镇上做二手车生意,夜里来我家玩玩,说到了电脑上网。我当即拨号上网,搜索了一下桑塔纳二手车的供求信息,打印出来交给他,前后花了十来分钟。他看着那几页纸,大为惊异,说这家伙太神了。
他骑着摩托没入夜色,回镇上去。第二天早上我妻子去买豆腐,路过熟人家,受邀喝了一杯茶。她身边有一位陌生老汉守着自己的提袋和两捆烟叶,看样子是在等候班车的。他也在喝茶,不知什么时候冷不防问:“你们昨天上了网?”
我妻子开始没听明白。
“你们家昨晚没有上网么?”老汉又问。
“你是说……”我妻子没想到对方问的是因特网。
“上网呵。在网上找汽车呵。”
她这才慌慌地说:“是……是……吧?我不大知道。你怎么知道?”
老汉笑了笑,说他是听秀木匠说的——此木匠是山那边的人,刚才赶着牛从这里路过。
我妻子不认识秀木匠。更重要的问题是:秀木匠又是听谁说的?
我与妻子后来都大感惊奇。从昨天深夜到今天早上,也就不到六七个钟头,而且是在夜晚,一个陌生老头怎么这样快就得知上网一事?昨夜来访的后生,与这个路边的老汉,与什么秀木匠,与我们可能尚无所知的张三或者李四,并不住在一处。他们分散在山南岭北,桥头坝尾,互相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刹那间全都成了知情人?从山这边到山那边,又从山那边到山这边,他们组成了怎样的信息链和信息网?要是在城市,我们常常连邻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倒是在居住分散的乡村,似乎任何房子都成了玻璃房子,任何人都成了玻璃人,以至所有事情都被公众了若指掌。
从此,我在乡村里对任何陌生人都不敢怠慢和小视。我怀疑这些老人、后生、女子都是重要的知情者。他们一定知道我每天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写过什么,甚至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他们互为眼线,互通机密,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只是不愿意说破罢了。
他们似乎有一种通过风声和鸟语来洞察世界每个角落的能力。
在山村里住久了,我有时会向往都市。倒不仅仅是怀念都市里的舒适和方便,因为做到那一点并不太难,在乡下实现那一切的日子也不会太远罢。
在我看来,都市生活最大的诱人之处,是人们互为隐者的一份轻松。我们有同事但可能从不知道同事家里发生过什么,有邻居但可能从不知道邻居房门后是何景象。至于更多的客户、乘客、路人、售货员、水管工、邮递员、保险推销人等等,在每个日子里拥挤而来,但因为太密集而被我们视而不见,过目即忘。他们是一些着衣的影子,一些游动的布景或飘忽的面具,其姓名如同假名,其言语如同台词,其服装如同伪装。他们让我们难以辨识也无须辨识,无法深交也不需深交。
我们真正的同事和邻居是影视片里的知名演员、流行报刊里的新闻人物、网上聊天室里的匿名网友。如果我们顺着电缆一类线索查下去,追查到繁忙媒体的车间或机房,还可发现他们的物理本质不过是电磁信号或纸媒信号,由一些专业人员采集着,编辑着,复制着,包装着,日夜向外传输着。这样,我们就像地老鼠,藏在十分安全的暗层,与远方的符号产品打着交道,对一些隐匿别处的机器流水线产生着感情。我们不必担心自己受到他们(亦即它们)的伤害。我们就是做了好事或坏事,也没有任何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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