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12)

2025-10-10 评论

    “二怕爷,腰子还阴痛么?你老要好好保重。有些事只怪吾,吾本来要给你砍一屋柴禾。那次帮你垫楼板,也没垫得齐整。往后走,你要吃就吃点,要穿就穿点,身骨子不灵便,就莫下田了。侄儿无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句还是烦请你把它往心里去……”
    “黄嫂子,有件事,实在想找你话一话。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你莫记恨。有次偷了你家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吾今日特地来,说声得罪了,对不起。你要咒,就咒……”
    “么姐……你……你在洗么?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千万……莫难过。吾是个没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几丘田都作不肥。不过人生一世,总是要死的。八尺男儿,报家报国,义不容辞。你话呢?好些事,眼下也没法讲了。反正只要你心里还有一个石仁哥,我去也就落心落意了。你千万……硬朗点,形势总会好的。吾这就告辞了……”
    他很能克制悲伤,不时缩缩鼻子。
    弄得大家都有点戚戚地悲伤了,“石仁哥,你不要这样。”
    “不,吾决心已定。”他低着头,望着路边一块破瓦片。
    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他马上要干什么。听见他的皮鞋子还是在石阶上响来响去,发现他还没有去赴汤蹈火。好在山里的事情多,又是鸡上屋,又是牛吃谷,又是丙崽娘为丙崽的事同什么人吵架,众人也没顾上研究这位大忙人。甚至也慢慢习惯了。要是他不忙,众人还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这天,他被仲裁缝骂出了门,抹抹脸,往祠堂踱去。那里正在写帖子告官。自石打冤都是不动朝,不告官的,如今找官府打交道,对文书款式都没有把握。几位老人想了想,记起仲裁缝说过的什么,对提笔的那位说:“兴许,叫禀帖吧?”
    人群中冒出仁宝一撮硬戳戳的头发,摇摇手,“不是不是,叫报告。”
    “禀帖吧?”
    “是报告。”
    “总要讲点礼性。”
    “要讲礼性,报告就最礼性了。”仁宝宽容地一笑,“没错的,没错的。”
    “你去问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历。”
    “是禀帖。”
    “你不着现在是什么时候?”
    “报告?听起来太戳气了。下边人用,下边人打个屁也是香的?”
    “伯爷们,大哥们,听吾的,决不会差。昨天落了场大雨,难道老规矩还能用?我们这里也太保守了,真的。你们去千家坪视一视,既然人家都吃酱油,所以都作兴‘报告’。你们晓不晓得?松紧带子是什么东西做的?是橡筋,这是个好东西。你们想想,还能写什么禀帖么?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要赶紧决定下来,再不能犹犹豫豫了,所以你们视吧。”
    众人被他“既然”、“因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没答上话来。想想昨天确实落了雨,就在他“难道”般的严正感面前,勉强同意写成“报帖”。
    接下去,又发生一些问题。老班子要用文言写,他主张要用白话;老班子主张用农历,他主张用什么公历;老班子主张在报告后面盖马蹄印,他说马蹄印太保守了,太土气了,免得外人笑话,应该以什么签名代替。他时而沉思,时而宽容,时而谦虚地点头附和——但附合之后又要“把话说回来”,介绍各种新章法,俨乎然一个通情达理的新党。
    “仁麻拐,你耳朵里好多毛!”竹义家的大寨突然冒出一句。
    仁宝自我解嘲地摆摆头,嘿嘿一笑,眼睛更眯了。他意会到不能大脱离群众,便把几皮黄烟叶掏出来,一皮皮分送给男人们,自己一点未屑也没剩。加上这点慷慨,今天的表现就十分完满了。
    他摩拳擦掌,去给父亲寻草药。没留神,差点被坐在地上的丙崽绊倒。
    丙崽是来看热闹的,没意思,就玩鸡粪,不时搔一搔头上的一个脓疮。整整半天,他很不高兴,没有喊一声“爸爸”。

    连连失利,连连赔头,大家慌了,就乱想了,有个后生突然想起了一些古怪的事。他说那天要杀丙崽祭谷神,突然天降霹雳。后来宰牛占卜胜败,不灵;丙崽咒了句“X妈妈”,象是给了个坏兆头,却灵验了……这不十分可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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