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5)

2025-10-10 评论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据说,曾经有个史官到过千家坪,说他们唱的根本不是事实。那人说,刑天的头是争夺帝位时被黄帝砍掉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来住在云梦泽一带,也不是什么“东海边”。后因黄帝与炎帝大战,难民才沿着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进了夷蛮山地。奇怪的是,古歌里居然没有一点战争逼迫的影子。
    鸡头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德龙——尽管对德龙的淡眉毛是看不上眼的。眉淡如水,是孤贫之相。
    德龙唱了十几年,带着那条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亲。
    丙崽喜欢看人,尤其对陌生的人感兴趣。碰上匠人进寨来了,他都会迎上去喊“爸爸”。要是对方不计较,丙崽娘就会眉开眼笑,半是害羞,半是得意,还有对儿子又原谅又责怪地喝斥:“你乱喊什么?”
    喝斥完了,她也笑。
    窑匠来了,丙崽也要跟着上窑去看,但窑匠不让,因为有老规矩在。传说烧窑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路过这里,教给山民们的。所以现在窑匠来,先要挂一太极图,顶礼膜拜。点火也极有讲究,有阴火与阳火之分,用鹅毛扇轻轻煽起来——诸葛亮不就是用的鹅毛扇吗?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窑,后生去担泥坯,也得禁恶言秽语。这些规矩,使大家对窑匠颇感神秘。歇工时,后生就围着他,请他抽烟,恭敬地打听点山外的事。这其中,最为客气的可能要数石仁,他总会盛情邀请窑匠到他家去吃肉饭,去“卧夜”——当然是由于他在家里并不能作主。
    石仁外号仁宝,算是老后生了,还没有婚娶。他常躲到林子里去,偷看女崽们笑笑闹闹地在溪边洗澡,被那些白色的影子弄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为补偿,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和母牛的某个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对一头母牛进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见了。这婆娘爱好是非,回头就找这个嘀咕几句,找那个嘀咕几句,眉头跳跳的,见仁宝来了才镇定自若地走开。后来仁宝上山挖个笋子,刮点松膏,或是到牛栏房去加点草料,也总看见那婆娘探头探脑,装着在寻草药什么的,死鱼般的眼睛充满信心地往这边瞥一瞥。仁宝冒着火,却没理由发作,骂了阵无名娘,还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气。见到他,见他娘不在面前,也没什么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脸上扇耳光。
    小老头被打惯了,经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几下,没有痛苦的表情。
    他再来几下,手指有些痛。
    “X吗吗,X吗吗……”小老头这才感到形势不妙,稳稳地逃跑。
    仁宝追上去,捏紧他的后颈皮,让他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前额上有几颗陷进皮肉的沙粒。
    他哭起来,哭没有用。等那婆娘来了,他半个哑巴,说不清是谁打的。仁宝就这样报复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债,让小崽又一笔笔领回去,从无其他后果。
    丙崽娘从果园子里回来,见丙崽哭,以为他被什么咬伤或刺伤了,没发现什么伤痕,便咬牙切齿:“哭:哭死!走不稳,要出来野,摔痛了,怪那个?”
    碰到这种情况,丙崽会特别恼怒,眼睛翻成全白,额上青筋一根根暴出来,咬自己的手,揪自己的头发,疯了一样。旁人都说:“唉,真是死了好。”
    后来,不知为什么,仁宝同她又亲亲热热起来,开口“婶娘”,喊得特别甜,特别轻滑。帮她家舂个米,修个桶,都是挽起袖子,轰轰烈烈地干。对有关丙崽娘的闲言碎语,他也总是力表公允地去给以辩解和澄清。旁人自然有些疑惑。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们耳根不清静,被妇女们指指点点,也是难免的。
    丙崽娘挤着笑眼看他,想为他说门亲。她常常出寨去接生,跑的地方多,同女人们熟,但说过好几家,未见得人家送八字红帖来。也不奇怪,这几年鸡头寨败了,单身后生岂止仁宝一个?仁宝由此悲观了几年,渐渐有了老相。听说有一种“花咒”——后生看中了哪位女子,只要取她一根头发,系在门前一片树叶上,当微风轻拂的时候,口念咒语七十二遍,就能把那女子迷住。仁宝也试过,没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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