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13)

2025-10-10 评论

    狼狗一惊,凶猛地龇出牙齿和鲜红的舌头,头昂起之时,身子后坐,准备扑跃的样子。我身后响起了奔逃的脚步声。
    我不予理睬,继续专心致志地打着漂亮的榧子,清晰,悦耳,铿然。我说:“回忆!回忆!”步态平缓,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地从狼狗身旁走过。忽然,我转过身,往回闪了一步,弯下腰,摸住了回忆的脖颈。
    学会了不再流泪的我,第一次养一条雌狗,我几乎与它形影不离,总是左右相伴。这天,我身穿一件紧裹的连衣裙,因为半透明,那几朵刺花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衣服仅仅起了罩一个红光的作用,使文身表现出神秘的美。我牵着健壮、浑身毛发油亮的回忆,走在虹口公园门口一路九路电车行进的马路当中。叫卖茶叶蛋的小贩以及围在摊前的顾客专心而残酷地剥刚孵出小鸡的蛋壳,把带毛的肉团儿扔进嘴里,此城重新盛行品吃佳肴“母女合床”,据说源自《金瓶梅》刚发现的古抄本,补阳有神效。飘扬在城市上空的本地话,一串一串蛆似的扭动,加上买者卖者为一两分钱争红脖子,在一场令人神魂颠倒的戏尚未开张时,在黑夜降临之前,白天的街道还可从某些景致中挑出少许似曾相识、过去多少年的秩序和有政府主义的形状来。我感叹万分,俯下身,把脸贴在回忆的头上,那首早已淡忘却对我来说非同寻常的歌落在了我舌头上:
    我出卖了灵魂,你为我拾了回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真需要我。

    已经不存在的时间,加上一些不应发生的事,这就是回忆。这话或许有道理,但不会永远如此。这桩不应当有的事不在过去,而在现在,此时此刻,就在这儿。因此,我感到有必要不再遮掩事实的真相。比如,在此书中我想讲的并不是一个恐怖加血腥的性暴力故事。如果我在前面没有说明白,那并不是我的本意,而是还没来得及醒悟到你们的误会。再比如,我不应该拒绝古恒几次三番请求进入这灯残酒冷的舞台,我为什么不允许他、答应他呢?以前他是我的男朋友,现在他算我的什么人?但我的确想看到他怎么将他担任的角色演下去。
    当然,我这么说,有点不切实际,在犯傻。事实上,我总是阻止他,虽然我明知不让他走近我是办不到的。例如,就在此刻,我已从这漆黑的跳舞的人群中,辨认出一个远远注视着我的人,高个,表情冷漠。是的,这个人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今夜的通宵舞会,由警安工会主办。
    “警匪一家,真不假!难怪街上连蟑螂咬死人也无人管了。”古恒将一把伞靠在墙边,站在我身旁说,“这个城市快成政治波普了。”讽刺中带着万分悲戚。十几年不见,他好像我们昨天才分手似的,连招呼都不必打,但他那愤世嫉俗、高人一等的腔调,却是依然故我,一点也没变。
    我随着乐曲轻扭着身体说:“难道不好吗,警民鱼水情深!”他的呼吸以及从天而降的整个人,使我浑身战栗,我怀疑他的出现隐含阴谋,与某项罪恶的策划有关,但我马上打消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过早地折磨自己。
    来参加这个不定期的舞会的人形形色色,各行各业都有,但最积极的是这城市队伍越来越壮大的警察。乔装打扮、奇形怪状已足够荒诞滑稽的了。熄灯,就意义更多了。当然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是害怕新闻媒介的报道,而是给自己壮胆。于胡作非为之后,灯亮了,第二天若彼此碰头相见装做不曾有过什么事,不负任何责任。这样的遮羞布对某些警察来说尤其是必要的。
    古恒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拿起搁在墙边的伞,拖我到休息室。
    “你的想象永远这么丰富奇特啊!用树叶和花瓣披挂在身上,头发也削成了男人样,那你干吗还涂脂抹粉?不男不女。”拧亮壁灯,他一边说个不停,一边脱下他的豆沙色风衣,要罩在我身上。
    倒在门后的那把伞很新,绿色,而且是仿油纸的。我的眼睛在上面溜了一圈,身体让开风衣。但抵不过他坚持,便随他了。
    古恒把休息室的门闩上,站在门那儿望着我,然后说,这还有点像了。
    嫦娥宫,这个坐落在外滩,一百多年来都叫同一个名字的五星级宾馆的舞厅,休息室隔音效果优良,几乎听不到金丝绒窗帘外那条著名的江和不著名的海汇合处轮船的长鸣,更感觉不到二十四层楼下汽车与行人的喧嚣,甚至连隔壁百鸟回头群凤戏龙的音乐声,一丝一毫也没泻入。这儿,只有开得正欢的马蹄莲、美人蕉,水一样明净宽大的镜子,以及洗手间有人用过的水龙头尚未关紧的滴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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