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死(13)

2025-10-10 评论

    不过,她也明白,这可能就是上海派头。上海人过日子仍是要讲究的,哪怕在马乱兵荒的年月,有钱人家请客时,还是能拐几道弯买到澄阳湖的鲜螃蟹。避难在谁的屋檐下,是第二位的事。
    这个晚上,于堇去国际饭店十一层餐厅,就吃到了稀罕的糯米和金华火腿。从周遭气氛,她觉得自己嗅到了莫之因小说里那种颓废味道。上海的自暴自弃和今朝有酒今朝醉都是实际的,比虚构还切切实实,伸手可摸到,远处妩媚的公园,冬日斑斑驳驳,像长了潮湿的霉菌。
    那个莫之因的小说里有句话绝妙之极:上海是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这块美丽的绸缎,从小生长的霓虹之都,现在更添了好些甜腻萎靡的末日气息,坦露着无尽的欲望。
    突然她想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和谭呐通上电话,报告她住在什么地方,而且没有给谭呐的助手留电话号码,但愿他不会等得太焦急。于堇走到电话机旁,谭呐的号码她记得。

    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硬壳本子,谭呐翻到空白的一页,取了钢笔。中日军队在上海四郊进入大规模决战,那是1937年8月中下旬。就是那时,人心惶惶,他和于堇在DD‘S咖啡馆戏剧界的聚会上打了最后一次照面,匆匆说了几句话。于堇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咖啡就走掉了。
    于堇告诉他,她曾不止一次穿过大大小小的弄堂,在乍明乍暗的灯光中,爬到百老汇大厦和沙逊大楼焦虑地观看,上海西边北边燃着一圈战火,长江上的日本轮船在忙碌地运输,军舰在炮击助攻。嫌看不清楚,还特地去了上海的最高处国际饭店顶楼的露台。
    在震耳的炮声中,上海被一块块地吞蚀。凄惨的哭声,从地下水洞冒出来,萦绕在空气之中。她抓住围栏,从高处往马路下看,闸北的楼房在炮声中抖动。海风裹着血腥味,扑打着她的脸和头发。
    从那天后,谭呐再也没有见到于堇,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通过。
    上海英美控制的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日军未敢侵入,怕过早引发与西方的战争。中国人纷纷涌入租界,西方人开始逃离,轮船由英美军舰护航,才敢从黄浦江驶出。战场的烟云,混合进血红的落日火烧云。
    不到几个月,中国东部大片国土沦陷,烽火连天、百姓辗转沟壑,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内迁,移都重庆,日本扶植汪精卫组成南京伪政府,上海租界变成日占区中的孤岛。生活在孤岛的人,比往日更加醉死梦生,舞厅笙歌,银幕剑侠刀光,小报连载催人泪下的爱情。上海发了国难财,山河破败,市民越加耽于享乐。夜夜不停的舞步,节奏没有纷乱:上海变成了一个战乱中的怪胎。
    上海就是上海,哪怕是神州陆沉,孤岛仍幸存;哪怕四郊枪炮不断,街上也走着怀携利刃手枪的各方打手,上海人还是要看戏,要跑马,要赌回力球,要跳舞上馆子,要捧明星坤角。在已经大半燃烧的地球上,有这么二十多个幸运的平方公里,人们还在尽兴贪恋唯美浪漫的风流情怀,叫人感叹战神凶暴却大意马虎。
    这样一个上海比那些日占城市更不堪,于堇不到半年就离开了。想必是无法忍受。其实这已经不是她个人的命运,也不仅是上海一个城市的命运。中国或许能幸存,这样的上海却难幸存。
    莫之因在这个下午说了那一席话令谭呐非常不快,一个男人怎么像一个弄堂婆娘搬弄是非。不管怎样,现在于堇终于答应并回到上海来主演《狐步上海》了。如果她住在国际饭店,那么就不远。
    谭呐眼睛盯着笔记本,仍是空白的一页。他自言自语,命运喜欢逗弄人,尤其逗弄像我们这种不信命运的人。
    突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一团墨水。但愿是她!
    谭呐接过来,果然是于堇。
    两人开始说话,谭呐的声音听起来不惊不喜,坦若无事。几分钟后,于堇对着电话筒说:“好的,晚安。”她便放下电话。
    既然谭呐镇静自若,她也神清气娴。也必须如此,起码该让上海看到她是个比往日心里更明白的女人。无论如何,她只是为了给上海市民生活提供一点儿乐趣,不惧怕日本人的刺刀,带着演技来到上海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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