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伯特双手叠在一起,感叹道:“在远东,要收西方珍本,等于痴人说梦!但有时西方文明的命运就是在远东决定。这样吧,你保证于堇的绝对安全,你交给我一个完整无损的于堇,我就把这本镇店之宝送给你。”夏皮罗想,这个休伯特,是不是也认为每个犹太人都见钱开眼?他丢弃了一切家产,才得以在德军占领维也纳前及时逃脱,流落到上海。对此他没有怨言:上帝总是公平的,复仇的机会,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是他本能地不喜欢听别人对犹太人开钱财玩笑。“H先生,你不要逗弄我了。”他看着休伯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我用自己的生命保证于小姐的安全。”“你以为我的奖品太不值钱!”休伯特大笑起来:“想想,战后三十年,这本书会拍卖出什么天价!那时你的命,我的命,哪怕还在,都绝对不会比这本书值钱!你如果有这个想象力,你就会用一切办法保证于小姐的安全。”夏皮罗也笑了,“我们犹太人,就是从来拒绝与美国人耍嘴皮。”休伯特与夏皮罗碰了一下酒杯,不过只是嘴唇沾了沾酒。“幽默是给失败者的安慰剂――你为什么老是把我称为美国人,我是欧洲人――不过不说了。一言为定,我把《少年维特之烦恼》留给你。你帮我看好于堇。”休伯特的口气很认真。
夏皮罗做事说话都稳,而且与他的外貌略显拙朴相反,不仅脑子闪得快,工作效率也高,非常能干。正是这点,深得休伯特的重用和信任。夏皮罗从来没有听休伯特说过自己的私人生活。他只知道这个怪老头,在上海这冒险家乐园,竟然一辈子做开旧书店这种绝对无风险的小生意,其中必有隐情。但是他从来没问过――在这个乱世,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我没有亲生子女,所以,没法比较于堇对我是否比亲生子女还亲。但她是我惟一的亲人。”休伯特握着酒杯。他看出如果他不说,夏皮罗就不会问为什么于堇对他如此重要。
“H先生,我瞧得出来。”夏皮罗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你放心,十七层以上,目前除了于堇外,只有我们的密室人员。这个饭店里职员有三分之一是有特殊身份的,只有他们能上十七层。轮班有人日夜看守着几条楼梯口的门:谁有资格上楼是有规定的。”他看看休伯特无表情的脸,似乎在专心品酒,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他明白这个上司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他思考一下,加添了一句话。“这样:从今天起,每次有人上楼,都要由我特别批准。”夏皮罗没有多说话的习惯,他已经点清楚了,多说无益。休伯特老先生依然不作声,但是脸色显然平和了。
休伯特刚到上海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的小职员,带着他新婚的妻子――他与那些到上海来的西方人一样雄心勃勃。他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美国人,大学里专攻德国文学,银行看重他的语言才能,认为会使他在上海这个各国人混杂的都市大显身手。
那还是十九世纪末,从中国皇帝到平民百姓,每个人脑袋后都挂着一条辫子的年代。
他一向温顺的妻子忍受不了侨居远东,整日来往的只有几个无法挑选强加给他们的朋友。她好不容易怀孕,对他们却是折磨,她脾气暴躁,整个变了一个人。晚上与他大吵,到了天亮,还是想不通,一个人爬下床,赌气跑到早春二月的室外,在晨风里奔跑,受了风寒。被送进医院之后,开始出血,才三个月不到的孩子流产了。她整个人精神崩溃,朝窗而坐,从此拒绝和他说一句话。休伯特不得不同意让她回到英国去。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请假回英国去找到妻子娘家,丈母娘说女儿不知去向,反而向他要人。后来,倒是有一个律师寻到他住的旅馆来,说是他妻子的代理人,要求他在离婚书上签字。
他很痛苦,现在回忆起来,觉得生命其实比婚姻更枯燥无味,甚至不用签个字就可以了断。他的日子如同冰冻的大海,不再起任何波澜。
在他一个人等船回远东的那期间,他整天泡在书店里。忽然他发现,每天看别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不管是虚构还是传记,倒是忘掉自己的失败的最好办法。他买了不少旧书,跟查林十字街的几家著名旧书店老板聊上了友情。当他回到上海时,心里就清楚了:当银行职员虽然赚大钱,远远不如开一家旧书店有趣。隔了一段时间,他便盘下了别人离开上海准备放弃的四马路上一家旧书店,他自己积存的书,也已够作开店的垫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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