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如此大大方方,一副对她敞开心肺的姿态,倒是出乎于堇意外。白云裳找她,当然是有事,这事自然与“丈夫”有关。退一步想,总不至于男人关在牢里,她们这两个女人这时候抢那男人?
于堇与倪则仁断了关系已三年多,至今没有办离婚手续,只是因为战事,没有顾得上。而且,应当到哪一家法院去办理――伪政权,孤岛租界,香港英国当局,还是国统区?到哪个法院折腾,都可能在其它法院无效。他们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这才发现彼此什么都不投合。这桩婚姻,是她青春期盲目反叛之中最没头脑的一步。
她对西方人办的女子寄宿学校修女式教育恨透了,只是紧闭着嘴不对休伯特说,他花了大笔钱才送她就读,不能让他失望。管理严谨,全套英文课本,不准戴首饰,灰色被套般的校服。这些无所谓,班上同学的势利气氛使她度日如年。还好,学校并没有拦住学生看电影。
少女时期的蠢蠢欲动,使于堇把全部狂热投入电影。后来上了银幕,当了明星;又嫁了个追求自己不到三个月投资做电影的阔老板,有意让休伯特生气。现在看来,这两件事,一件大半错,一件整个儿错。外界谣传她另有意中人,说是她把倪则仁抛弃,大半是倪则仁“透露”给报界的。有一个人说给报界,就等于一百万人说,有一百万人说,就等于一辈子也说不清。
她在香港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快点与他办离婚。在海船上,她还希望,这次回上海,如果他不死,她就得办妥离婚,或许到租界的法院办理,那里不会让他对妻子可以一休了之,至少,分一半两人共有的财产,让他,还有这个白云裳以后每次想起她来,就觉得揪心地痛。
像个坏女孩一般,于堇笑了。她对站着的白云裳一摊手。“费您云裳小姐的心,来看我。您请坐。”白云裳也做个姿势,对于堇说:“于小姐,您先请坐。”两人坐定了,两份香味四溢的咖啡端上来,侍者举着托盘离开。于堇声音平缓地说:“云想衣裳花想容――好名字好意境,哪是一般人可得――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瑤台月下逢。”白云裳嫣然一笑。“什么群玉山头,瑶台月下,李白这首诗是典型的男人意淫。”“那你父母为什么要取这名字?”于堇挑战地问。
“这名字不是我父母取的,”白云裳得意地说:“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自己用这名字。我意淫自己。”于堇被她的坦白吓了一跳,但立即镇定了。“妙!高明!真是的,何必为肮脏男人服务。”她仔细瞧白云裳,这才发现她们俩长得很像,几乎一般高,身材脸容都有不少相像的地方,年龄也差不多,至少看来差不多,只是白云裳稍微丰腴白净一些。倪则仁本就有那个怪癖,他拈的野花闲草,外表都像于堇,性情脾气却正好相反。但是白云裳会的,她未必能会,比如白云裳就能与倪则仁相处四年而不散,她于堇算是正式结婚的,却无法忍耐四个月!就这点,她得佩服这女人。
男女关系就是这么怪,其实男女一旦骑马上追猎场,已经决定了谁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谁必须迁就谁。
于堇心里发笑,现在这新戏开场,她却要与这个女人比一轮新的高低。
白云裳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经历,她的北方话很好听,带点东北腔。但她有意学一点时髦上海口音,与于堇为了当演员才学的北平话正好相反。于堇免不了在尾声时显出上海口音,而且一放松时,就不经意地插进几个英语词。
这是在听倪则仁的情妇说话,她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强迫自己放松。
在国际饭店二层的咖啡厅,个别座位旁边有屏风,与周围的人群既隔开又未全部隔开。于堇觉得自己对白云裳说话的声音,比对她所说的内容更感兴趣。有意思的是,她对面是一个仿古屏风,几乎画满了鱼,鱼群渴望游出核桃木质的连排框子。
于堇当然明白,白云裳说的不会全是真的:九一八后,她从东北流亡北平,燕京大学读法律,没有读完就放弃了,到上海来想当女作家,一事无成,只能在中学教语文谋生。1938年遇到倪则仁,就给他当听差,拿一笔干薪。她没有专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前途,渺茫之中,对于堇这样事业有成的女子特别羡慕。她看过于堇所有的电影和戏,喜爱她的眼睛,迷恋她的声音,觉得于堇像一个受难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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