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场边上有吧台,免费为顾客提供啤酒葡萄酒香烟,里间管吃管睡,甚至可以榻上躺着,有女人陪着抽一杆阿芙蓉。只要还有可典当的,赌客在这里可以过君王般日子,有人真的几个星期不回家,不少人恐怕已无家可回。
酒醉饭饱后,几个男客嚷着要上赌场玩几把,既然是给莫之因过生日,就该玩尽兴。莫之因只好答应,他兴致不如往常高,往常夜里他来神了,一夜开着车子要赶好几个舞场。飞燕歌舞团、桃花歌舞团的舞女们,夜夜比赛着把自己的腿露得更风骚,短裙如飞蝶轻盈,载歌载舞,臀部甩出更滑溜的圆圈。台下客人,抽着埃及烟,另一只手握一杯鸡尾酒。侍者已经小心翼翼地泊好客人的汽车,侍女已经殷勤地挂好礼帽和大衣。
他喜欢那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气氛。
一阵凉风吹来,酒醒一半。难道是由于于堇的缘故?她今天去虹口见那个不识时分的倪则仁。他每次想到这个女人,头皮就要炸开。那么,这刻最好不去想此事。
赌场里人山人海。各人买了筹码,都开始围桌赌上了。莫之因觉得脑后异样,他掉头看后面,那人正掉过头去,看来是不相干的人。有人监视或跟踪我不成?他想,如此分神,今晚我肯定会输个精光。
那人也像发现他在注意,想走掉。莫之因索性离开赌桌,走了过去,他不信,上海滩这个地方,会有人敢对他作什么事。但是突然他脚下的步子发软,那人很像谭呐的助手。
不可能。他再去看时,那人早就不见了。
看花眼了,绝对看花眼。谭呐有什么必要派人跟踪他?除非这个助手另有背景,但是有背景的人到剧团去干什么?那里秘密都太公开。
从日本回到这个花花世界的上海之后,莫之因几乎从来没有想念过家里什么人。这个孤岛真的是自成一世界,他又何必想起什么手足之情,勾起与家人度过的少年时期?父母在一个上海郊区小镇上开了一家丝绸铺子,他喜欢走铺子的门,那些柔软美丽的丝绸,就像美丽女人的皮肤。这里的花影酒香,至少使中国人可以解脱惯常的压抑,而他像踩着他们泼在红地毯上的酒迹,开始写小说,钻入戏剧界。以前他只是一个无人看得起的文学小青年,现在他成为上海滩一个方方面面都吃得开的人物,无论是做哪一种职业,他都显示出自己的重要、缺一不可。
好吧,等《狐步上海》这个戏上演之后,即使是今年他一字不写,靠着这个戏也会热销他的同名小说。就文学生涯来说,他对得起自己了,甚至可以在后人写的文学史上占几页。假如他一辈子吃文字饭?那就太亏待了自己。
这天于堇探视完倪则仁,从虹口返回公共租界时,在苏州河北被耽误了近三个小时。日本宪兵搜查很仔细,不管是坐汽车或是坐黄包车的,统统下来,排队。队伍两侧也站了好些宪兵。临时走掉的人,都被抓了审问。
于堇沉住气,从出租车里下来,排在队伍之中。终于轮到她了,盘问得格外仔细。宪兵不相信她是去陆军部监牢,把她挑出来,请进一个窄小连凳子也没有的空房间,说是得去证实才能放她走。这么有意刁难,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日本方面有意给点颜色给她看。
好几次于堇都要发脾气了,但还是忍住。
终于被放行了。她松了一口气,不快不慢地走过外白渡桥。想了想,就去了四马路。
穿行在于堇面前的男女,或衣装华丽整洁,或落魄褴褛,不过街上热闹如昔。她走走停停,发现自己站在老正兴门前,心里一喜,便上了楼。二楼里已有了不少吃饭的客人,于堇被侍者引到一个稍偏的地方坐下。她未看菜单,就点了一个最地道的上海菜:腌炖鲜。
没多久,菜端上来,份量足,两个人也吃不完。子鸡公野笋干里飘着几片金华火腿,汤美肉嫩。
喝了一小碗汤,于堇才明白自己就是专门来这餐馆的。第一次休伯特带着她上这儿来吃饭,也是临近十二月份,一个冷飕飕的晚上,他要的就是腌炖鲜这个菜。以后时间隔久了,两人就念叨上这儿来。
侍者给于堇端来一碗米饭。她吃着饭,巧了,老正兴的留声机正放着当年百代公司录的她的歌。江水月朦朦,殷勤盼再相逢。杯酒劝君饮,怎知花落几度风?你问我,这良宵美梦与谁共?我问你,为何爱上海夜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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