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柩上的帷旗在秋日的细雨中打湿了,飘不起来,纸钱在十里外滩纷纷扬扬,有的落到了黄浦江面。
常力雄的灵柩在老家松江安葬,由大太太和管家带着一家子护送回去。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阴的。有几个送殡的男人回到一品楼书寓,已是中午。一品楼里外悬挂着为常力雄吊唁的白布,依然未挂彩灯。所有的小姐闭门不接客,也不出局。
小月桂想起床,却被秀芳按在床上休息。秀芳去倒水,房间里就小月桂一人,她起床,扯了件衣服搭在身上,到梳妆台前照镜子:脸太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乌黑的长发直接披在肩后。那夜人人都在忙着常力雄的后事,一品楼两个受重伤垂死的伙计门卫,还有车夫,都未能救过来。小月桂左肩膀的枪伤,先用止血的金狮毛和布条扎住,到早晨医生才顾到她。清洗消毒后,上了药,包了纱布。医生说:“幸好子弹穿过未伤骨头,不过沾不得生水,要仔细将息养伤,弄不好这只手臂今后就废了,举不起来。”
但是小月桂躺不住,她对着镜子原地走一圈,再重新看镜子,里面多了一人:李玉提着箱笼进来。
她把饭菜摆好,才说:“月桂小姐,别起床。躺回去,我来喂你。”
小月桂摇摇头。
李玉硬是把她扶回床上。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这怎么行?”
“不想吃,也吃不下。”小月桂说。正在这时她听到新黛玉的脚步声往自己的房间走来,便问李玉:“怎么姆妈没去参加常爷的葬礼?”
“女宾不出丧,是规矩。你哪怕身体好,一样不许去。”
“是呀,我算常爷什么人。”小月桂自嘲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在说别人的事。殡殓葬前连看常爷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他埋在老家哪里都不知道。
“小姐,别这么看,常爷可是把你当心肝宝贝,若不是惨死了,你现在恐怕就该进洞房,他是要娶你的。”李玉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说话间,新黛玉已转过画屏到床边,穿着白衣,头上缠了圈白绸,在耳鬓边打个小结扎起来,比起平日艳妆,反而年轻干练得多。坐在床头,她朝房里的李玉使个眼色,“到‘雷允上’店里,给小姐抓些当归红枣来,她流血过多,要好好补补!”
待李玉走后,新黛玉才挪近些小月桂,说书寓两个门卫的后事料理耗了她不少时间,除了小月桂,一品楼倒没有一个女人出事。她说:“我这两天累坏了,没能来看你。”
“姆妈应该好好休息。”小月桂觉得新黛玉说话的神色不对,想坐起身。
新黛玉拉过她的右手,按着她躺下说:“现在常爷没了,我俩只能把话挑明,话说得不周到,也请月桂小姐恕罪了。”
明明白白这话里有话,小月桂一听就想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可是新黛玉拉住她的手还挺有劲的,她的手脱不开来。
“姆妈,有话请讲,我听着。”小月桂一听她提常爷,眼圈就红了。
“他待你好,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可我要对你好,难呀,我要对你不好,却容易。”新黛玉终于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话,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他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这一生的依靠。当年我得罪了那个上海滩第一名妓林黛玉,她要与我比试,谁输了,谁就得关门滚出上海。说是比姿色才艺,实际上是比排场奢华,她的镜框镶金,我的镜框就要镶珠宝才行。常爷帮了我,我赢过了她,成了四大名妓之首。我原来姓辛,从此叫新黛玉,新派黛玉!这才在上海滩站稳脚跟,最后接手了这个一品楼。知道吗?我的命在他身上。”
小月桂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她的情史,便也说起自己的伤心:“常爷说没就没了,他走得太快!”小月桂喉咙卡住,难受得说不下去。遇到常爷后,她总觉得她的命运未免太好一点,气太顺了些,肯定会出岔子。她早就有这个预感,所以从来不敢自视过高。果然命运突然凶狠地扭转。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今后一辈子怎么办?
新黛玉根本不理会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圆桌前,自己给自己烧好烟,吸了起来。她眼睛瞟着小月桂说:“常爷既然点了你的蜡烛,破了你的处女身,本该给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银票,按他的身份,起码得是一万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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