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其扬回过神,赶快跑上楼来,走到常力雄面前,朝他一个鞠躬,便垂手而立,并不言语。新黛玉对一个娘姨吩咐着什么,然后顺着回廊走过来,经过余其扬跟前故意拖个调子说话:“跟着常爷,用点心眼,多学着点!”她往楼梯下走,过道上的两个男人却朝厅内走。
进到内房,把门合上,余其扬才说:“人接到了,他说怕十六铺人多眼杂,住到了租界里的加而藤路。”
常力雄回到床几边,拿起刚才放下的茶碗。他揭开盖,放在嘴边,却又盖上,“租界其实不一定安全,说是不理华界官府引渡要求,洋人眼线多,打听周密。他们一旦想管,却是一拿一个准,可以用刑事名义引渡。倒是华人自己的上海道台衙门,对各种势力一向糊涂。”
余其扬本想说话,被常力雄用手势止住,刚才他那番话只是给这个小心腹传授一些在上海做生意的经验。他回到正事上,“条件呢?”
“那边说,只能跟常爷面谈。”余其扬答道,他觉得自己遮了灯光,转了个身。
“孙文来,我就马上面谈。他是孙文的助手,当然跟我的助手谈。”
“弟子虽已进山堂,但辈分太浅。”余其扬说。
“不是说你,”常力雄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余其扬对自己的身份很明白,从来没有越份的野心,“你先学着点,多看,多做,少说话。以后有你出人头地的时候!”
“三爷也已经见过,这个姓黄的滴水不漏。”
“啊,孙文的人,还论字排辈!”常力雄笑起来。他喝光了茶水,放下茶碗。收住笑,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了一下厅外空空的走道,想了想才说:“好吧,江湖来就江湖去。让师爷先去应酬。”
“他老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常爷。”
“先晾他一阵,等到他着急了,我还不一定着急。”常力雄把衣服扣子全扣上,看来是准备办事的样子,虽然已近半夜。
“那我去叫师爷来?”余其扬很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常力雄赞赏地点点头。
午夜之后很久,整个院子才消停下来。小月桂平时最爱不过的是枕头,今夜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穿上衣服,怕惊动房里那几个辛苦了一天打着呼噜的丫头伙伴,轻轻推开房门,踏着一轮月光走到后院。金鱼在池塘中闪着点点鳞片,海棠叶子长得满扑扑的,花谢得差不多了。院墙角有棵桃树,她第一次见到时,还刚萌出一点点青绿芽苞,没隔多日,就开得一树灿烂,现在已结着青绿的果子。听说这棵树吊死过一个姑娘,闹鬼来着,白日也少有人敢从树下过。新黛玉却不让砍,说死了一个人就砍一棵树,这院子别长树了。
小月桂却感觉这是个好地方,手里捧着她枕头下的蓝花瓷盒,放在墙角的草丛上,跪下来,取出盒里的蓝蝴蝶,刨了个小洞,捧土埋它。“这是你最好的去处。”她对蓝蝴蝶说。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恍惚之中,听见了咳嗽声。那边楼上有个影子,像在窥视,待她躲到树后,定眼去瞧时,却不在了。她想想,觉得自己的悲月伤秋,有点戏里的小姐样,让人看到太滑稽,太拿腔拿势了。她干脆坐在树下,好好想自己的心事。
新黛玉精明强干,虽是小脚走不快,这个大“书寓”的全部繁杂事务都一手承揽了,什么芝麻小事也躲不过她的眼。听说是因为爱喝文火细煨的天麻枸杞鸡汤,还有杏仁红枣汤,她真算得精力充沛,不像个中年女人。
小月桂知道,乡下女人离三十还有一程路时,那皮肤就厚扎扎的,日晒雨淋辛苦劳作,粗糙得厉害。小月桂当初在镇上遇上新黛玉时,就觉得羞死了:这位大嫂的脸皮比她自己身上衣服总遮住的地方还嫩白。
新黛玉发起火来声音难听,如村里野狗叫。这么说有点过分,毕竟新黛玉还是她的恩人。可是这个姆妈当着常爷把她损得太不堪,她虽然不敢回嘴,心里挺不高兴。她早就听人说,那常爷是新黛玉多年的老相好。
今天这个常爷不顾新黛玉的一再反对,把小月桂一下从丫头变成他常爷包下的姑娘,对她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小月桂还弄不清。她只明白自己马上要变成一个男人的女人,要跟这男人睡一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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