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就出了这么多粪吗?”
“饭后就能出完了。”
“你真下得苦!地一分,他们家就缺一个出力气的人,你有了表现的机会了!出一圈粪,就等于挣回媳妇的一个小拇指头,干百儿八十次,媳妇就全该你的了! 才才,你记性好,你没想想,媳妇挣得有多少了?”
才才却满脸通红,讷讷地说不出来。
小月一下子动了怒,隔窗子骂道:
“门门,你别放屁,你作贱那老实人干甚?!谁家不给谁家帮个忙吗?”
门门吐了一下舌头,对着窗子说:
“他老实?出粪不偷吃罢了!谁家不给谁家帮忙?小月姐真会说话,可这才才为什么就不给别家出粪,而旁人又怎不来这儿出这么大力气呢?”
小月一时倒没了词。
门门在院里嘻嘻哈哈笑,直拿才才奚落。
“门门,你是成心来欺负人的吗?”
“小月姐,我哪里敢哩?我是来问你几时到河里开船的,我想到荆紫关去。”
“不开船!”小月愤愤地说。
“小月姐,真生气了?我在家等着,你到河里去的时候,顺路叫我一声啊!”
门门在院子里作出一个笑脸,从门里走出去了,哼了一声什么戏文。
小月穿好衣服出来,才才又弯了腰挖起粪,头抬也不抬。看着他那老实巴脚的样子,小月反倒越看越气:
“才才,你刚才是哑巴了吗?你就能让门门那么作贱吗?”
“由他说去。”
“由他说去?你能受了,我却受不了!”
才才又低头去挖粪,小月一把夺过镢头,“咣”地甩在院子里,锐声叫道:
“你只知道干,干,谁让你干了?!”
才才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末了,看着小月的脸色,又是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小月说句:“没出息!”转身进屋洗脸去了,扑啦,扑啦,一个脸洗完了,一盆水也溅完了。
王和尚进了院。他是一搭早去拾粪了的。经过自家三亩地的时候,间出了一大捆包谷苗,一进院门,“哗”地丢在地上,对着才才说:
“种的时候,我说太稠太稠,你总是不听,现在长得像森林一样,一进地,纹风不透,那是在壅葱吗?天这么红,再要一旱,我看就只有等着喂牛了。”
才才说:
“大伯,就要种稠些,这品种是我特意换的。”
“我知道,‘白马牙’就是新品种,那种得多稀。”
“这种子和‘白马牙’不一样哩,它不是靠单株增产,而是靠密植。”
小月在屋里气又上来了,说:
“才才种得不好,你当时干啥去了?这家是你的家,还是人家的家?你什么都让人家干,不怕旁人指责你吗?”
王和尚一时倒愣了,反问道:
“旁人说什么了?才才是外人吗?”
“不是外人,是什么人?!”
小月恨不得好好出出爹的气:这就是你认为的女婿吗?就这么使唤女婿吗?她恨起糊涂的爹,也恨起太老实的才才。爹以他的秉性要求着这个未来的女婿,才才又是学着爹的做事为人,难道将来的才才也就是爹现在这个样子吗?
王和尚又弯腰咳嗽起来了,一声又一声地干咳着,身子缩成一个球形,嘴脸乌青得难看。小月没有再说下去,拉开院门走了。
王和尚终于咔出一口痰来,吐在地上,问道:
“你到哪里去?”
“我到船上去!”
王和尚疑惑地看着才才:
“你们吵嘴了?”
“没有。”
“那她怎么啦?”
“不知道。”
“这死妮子!脾性儿这么坏,全是我平日惯的了。”
他说着,又咳嗽得直不起腰来。
天果然旱了;正当包谷抽节出梢的时刻,一连一个月,天没有落下一滴雨来。分地以来,几料庄稼收过,大获丰收,山窝子里的人几乎天天像过年似的高兴,大小红白喜事都是大操大办,得意忘形。王和尚心下就想:人世上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苦尽甜来,乐极生悲,更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包谷下种的时候,地墒很好,他就担心着包谷冒花时的雨水,常看一着如森林一般密的包谷,心里捏着一把汗,果真怕啥有啥!几天来,他天不明就起床,站在院子里看天:天依然四脚高悬。每每下午,天上积了一层黑云,就一眼一眼盯着,却偏偏就刮起了热风,黑云便全散了。他坐在地里,眼看着包谷叶子耷拉下来,枯卷了,就难受得要落泪。以前一到地边,看到自家的包谷比四边旁人的包谷高出一头,心里就暗暗得意,觉得脸有盆子大的光彩。现在一旱,自己的包谷最先失了形,嘴唇上就起了火泡,天天在家发脾气,骂天,骂地,又骂才才耕种时,不听他的话,植得这么稠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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