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我的印度之行(10)

2025-10-10 评论

    “她走了,她永远都不会回家。”母亲说。
    “为什么?”
    “她走了好,她走得越远我越清静。”母亲声音突然沙了:“我好想她。”
    “我就是她,妈妈。”
    “你不是,她走了,她是个狠心人啊!”
    母亲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你让我去养老院吧。”她重复地说,她要跟人说话。我的哥嫂照顾她,住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看电视直看到屏幕起麻点,没有节目为止。哥嫂他们看的是VCD,唱卡拉OK。我退出母亲的房间,她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听声音,为了看图像。母亲可能很久就这样,在父亲去世之前就这样,可我从未发现,也从不关心,好像母亲只要在,就行,只要在,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即使父亲去世,她的心全部空荡荡,并不要紧,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穿过甘地博物馆,太阳落入地平线,远处的红堡,映着霞光,很美,日落时分,一定是最好的时候,所以进去的人络绎不绝。甘地火化时太阳很久才落入地平线,他的骨灰撤在河里。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个和我提印度的人,是我的父亲。父亲当时与我一起坐在长江边上,他说到印度,一脸神圣。他在老家被抽当壮丁,他被当成外县人,编入另一个部队,他的原部队开拔云南缅甸,战败去了印度。所以他与印度擦边而过。
    那时我刚上初中,只有十三岁,开始上世界地理课。从课本里读,印度在南亚次大陆的印度半岛上,八亿多人,有几十个民族,叫什么印度斯坦、泰鲁固、孟加拉,主要说印地语和英语,海岸线很长,北部是高山,中部是平原,西部有沙漠,高原在南部,有条美丽的恒河。气候很热,出米小麦棉花茶叶。首都在新德里。1950年和我国建交。荷花是国花,蓝孔雀是国鸟。我只知道这些。
    父亲那天说了很多,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刚才穿过马路时,看见一个面孔像父亲的人,不过那人黑一些,鼻子高一些,年轻一些。如果这人朝我走近,叫我认他,我会认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念父亲。
    我七点一刻到歌厅,晚了,却正好演出开始。一台正宗当代印度流行歌曲在表演。台上一排舞女一律露肚脐,沙丽很透明,Rx房如丰收果实沉甸甸,手臂与手指一抬一勾一让,腰一动一闪一转,眼光如钻石,一闭一开都令人想入非非,脚实实在在地移动。听不懂唱的什么,但那旋律似乎永远不变:所有的印度歌曲,全一样。叫人觉得印度人怎么几千年编不出一首新歌。或许他们听中国人的歌,也是同样印象吧?难怪阿难的歌,他们听不出好处。
    不过,如果不是让我天天听,我不反对一年听一次印度歌。我小时,多远的爬坡上坎路都要扛一根凳子看露天电影,放映队在广场和操场支起一小块幕布,幕前幕后人山人海。那番热闹,一起贪婪地吸收文化营养。很难遇见好电影,更没有艺术的电影。与朝鲜、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电影及国产片相比,印度电影《流浪者》的确是相当动人。
    一下子我全部想起来了。那男主角拉兹长大的孟买贫民窟,像我生长的南岸贫民窟,怎么看怎么像。里面的歌舞,尤其是那一段拉兹的父母结婚不久,泛舟阿拉巴赫河,岸上一队村妇载歌载舞,在和水手们对唱。旧时代的黑白电影,云彩是云彩,河水是河水,真实得伸手一拽,上面的人就可以下幕布来。那些人只可能是女神,从天而降,而舞台上已经现代化的女人,却和那些电影里的女人很像,丰乳高耸,四肢灵活,尤其是那眉眼如妖精,把我比惨了。
    今天台上领舞的女演员一身黄,头发插满鲜花,她动跨动得我神经发软,她抬头抬得我害怕一下弄丢了她,她脖子一动眼神一扫最抓我魂,因为她的鼻环和肚脐银环一起亮一起闪,突然天神返回人间,有着人间世俗女子的情意绵绵。有条蛇缠在她身上,一会儿蛇在地上盘旋而上,与她对舞。一刹那,舞台上只有她和蛇,她唱,唱得蛇愤怒,唱得蛇快乐,最后竟掩面羞愧而去,我能感觉歌词像在讲故事。鼓声和笛子夹在电吉他和钢琴中间,小号黑管在歌唱停顿时加强,哀伤万分。台上出现了男演员,个个英俊,健壮如牛,五官轮廓如雕像,有的头发还卷曲,挑选过似的,比街上的印度男人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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