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我住的地方在汨罗江支流罗江的源头区。这里的自然和人确实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但我们应该知道,一个人就是天天坐在鲁迅的故居里也不一定成为鲁迅第二,所以我在这里生活得再久也无望沾上屈原的什么光。
记:“现代化”的崇拜正在席卷中国社会。现代人成了被时尚和流行鞭打的人,大家惟恐落伍,惟恐过时,每天都在吞食着各种良莠难分的信息,即便如此也消除不了内心的恐慌和焦虑。你却让自己置身于“现代化”之外的偏远之乡,你对这种乡野生活不担心吗?比如,它的封闭感。
韩:有电话、电视、电脑和网络,不会有什么封闭感。惟一的缺点是邮递员来得少,报纸杂志送得慢。当地邮政也市场化了,邮递员跑山区业务少,效益太低,但这种条件也足够让我获得有关信息。与乡下农民增加接触,使我对社会底层了解更多,从这个角度说倒可能是更开放而不是更封闭。
2我写作的难度是因为我笨
记:你的新著《暗示》出来了,继《马桥词典》之后这是你的又一部重要作品,我听说《暗示》开机印了8万,出版社对这部书很有信心,那么你对这部书怎么评价?它写了什么,我想这也是读者关心的。
韩: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本非写不可的书,但对于别人可能并不重要。我对出版社一直在泼冷水,希望他们不要一下印那么多,因为我觉得不会有那么多读者。这是一本思考的书,要动脑子的书,虽然含有小说的因素,但严格意义上不是小说,顶多就是长篇“随笔”或者“读物”吧,史铁生喜欢这样的叫法,比如他的《病隙碎笔》和《印象与记忆》两本近作,都是在尝试开放式的文体。这本书当然也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理论,不过是我对自己一些生活体会的总结,比方说怎么样看一个人的脸,怎么样听一个人的声调,怎么样感受颜色、服装、食品、照片、音乐、劳动、地图、人体等等,并且与我一些同时代人的命运经历联系起来,于是也就有故事穿插其中。如果说《马桥词典》是我为一个村子写的词典,那么《暗示》就是记录我个人感受的“象典”———具象细节的读解手册。我在国外看到过一本薄薄的笑脸标本图集,觉得有趣,觉得这也可以成为一种写作的思路。
记:现在还有一个特殊的读者群,就是评论家、出版商、评奖要员、流行舆论的控制者,我看到很多作家在写作之前就开始精心策划对他们的迎合,你写《暗示》时会考虑这个圈子的反应吗?
韩:一个作家如果没有生存上特别的困难,去迎合你说的那些特殊读者,是毫无必要的,也是很丢人的。打工要有职业道德,经商要有职业道德,作家的基本职业道德就是“修辞立其诚”,写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和想法。我不认为中国现在的流行舆论很健康,即便很健康,一个写作人也不必刻意地迎合什么人。相反,如果一个人敢于挑战全社会,一个作家敢于与所有的评论家闹掰,那倒可能有出息了。流行舆论其势汹汹,其实大多短命,很快就会被同样其势汹汹的东西覆盖掉,什么也留不下来。回想一下我们刚刚过去不久的1980年代,有很多作品奇怪地得奖了,火了,眼下谁还能记得住?我随便可以提到一打或者数打的名字,你可能听都没有听过。时间毕竟是无情的,三五年就会把不合格的东西清除出去。所以我们这些写作者不必坐立不安,成天去看什么人的脸色。
记:现在是连文学写作都讲究快速生产的时代。但2002年版的《暗示》和1996年版的《马桥词典》的写作隔了5年,依你的写作经验和对事物的洞察力你应该写得更多更快,但实际结果正相反。你的写作的难度是因为对写作的慎重吗?
韩:因为我笨,没有别的原因。e
3当年“寻根派”的帽子戴得太急了
记:最近你获得了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你在法国出版的小说集《山上的声音》还被法国的读者推选为“2000年法国文学十大好书”,对这两件事情你有什么感想吗?
韩:获得奖章,表明一部分法国读者喜欢我的作品,当然让我高兴。我有法文版的6本书,但大多出现在巴黎偏僻的书架,我对这一点很清楚,因此没有什么可牛的。即使得奖也不见得就是名副其实。一个作品的价值,并不等于社会所承认的价值。我们知道,连诺贝尔文学奖有时都评得让人不以为然,评成了“统战奖”、“扶贫奖”,一洲轮上一个,左派轮了就轮右派,如此等等。我们对瑞典那些个文学热心人不必苛求也不必顶礼膜拜。中国有很多优秀作家,可惜国力还不够强,中文地位在国外也不够高,还没有更多高素质的人加入到中文阅读和汉学家队伍里来,中国文学就不大容易被国外读者了解。这没有关系。中国首先需要好的作品,而不是首先需要作品出口,进入什么“8强”或者“16强”。中国有13亿人,加上海外华人,已经是一个大的“世界”了,足够让我们“走向”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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