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自选集(46)

2025-10-10 评论

    你在写作中,好像回忆、对过去的记忆比较多,但你有没有想过从中提升什么意义?
    把它典型化、强烈化?我想尽量避免这个,我们的典型化、意义化——即把一种意义集中概括——服从此时意义的表达。我想尽量反其道而行之,保持非意义化。比如我写一棵树、一条狗,没有意义,甚至是生活的碎片,但它还是保留在记忆中。以前我们对闲笔有一个看法,闲笔是为调节,是可有可无的。实际上我们可能要重新认识这个问题,有些闲笔实际上并不是闲笔,不是可有可无的。它们本身是构成这个内容和意义的一部分。以前的小说以人为中心,后来又是以流行的意识形态主题为中心,应从这个模式中跳出来。其实一棵树有时也可以成为一个中心。
    《马桥词典》无疑是你本人创作的一个突破,我觉得这算是你创作的第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西望茅草地》,第二个阶段是《爸爸爸》、《女女女》,第三个阶段就是随笔和《马桥词典》。你写完这部小说之后,自己有没有一种判断?
    我已经说过,自己对这本书还缺乏理论上的总结,也就缺乏判断。有些想法也是即兴的,零碎的,比如我尽量把每个人物不仅仅当生物,更当生灵,写出他的灵气,他的神性。人本身是很神秘的。人的神性是指一种无限性与永恒性。我想把瞬间与永恒、有限与无限做一种沟通。我想重创一个世界。我写的虽然是回忆,但最能激动我的不是复制一个世界,而是创造建构一个世界。回忆只是想象的一个依托。这可能与性格有关。我写小说,对仅仅写得很像,活灵活现不太满足,虽然也有快感。我更想写出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样就把文学对世界的干预的功能强化了。
    韩先生,我觉得这部小说与你以前的创作大不相同,因此我看了也大吃一惊。你原来的小说即使近一两年如《暗香》等总是围绕事件与人物,而《马桥词典》完全不一样。
    有些小说因素我是不会丢掉的,恰恰相反,我认为现在有些作家太不重视小说的基本元素,比如越来越缺乏文字的造型力,缺乏生动的情节、语言过于泛滥、膨胀、虚肿。情感的投入,对人物的同情,神秘的气氛,对大自然的亲近,这些我都比较喜欢。当然,可能是长篇与中短篇不一样,长篇可能是中短篇局部的组合,而中短篇仅仅是局部,可能有一个中心,而长篇主要是这些局部的组合,它的功能在组合的过程中出现。我从《马桥词典》中抽出过两个短篇发表,但在别人看来那不过是传统的短篇,但放到《马桥词典》中之后,又不一样了,这种新效果一定靠组合起来才能产生。
    这使我想起你在随笔《佛魔一念间》中的一个说法,整体大于单个的个体之和,整体产生的效果完全不是单个个体的简单拼凑。
    单个个体拼起来之后,产生了一个增殖的东西。人们对语言的认识,不大可能在中短篇中完成。而《马桥词典》就是一个长篇的内容,不可能在中短篇中完成。我以前也想过:长篇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长度的问题,而是有些主题只能用长篇完成,而现在有些长篇小说,实际上只是一个中短篇的拉长。
    如《长恨歌》,实际上就是一个中短篇的故事,作了很多铺垫,造出一种氛围,它的成功在于这种氛围,故事本身倒是很简单的。另外,《马桥词典》我看完之后,印象中议论虽然不少,但感觉上并不觉得生硬。
    我选择感受式的议论,如果离开感受,它就和小说的亲缘关系弱了。感受性的议论,容易和小说融合,与氛围、人物融合。议论进小说,肯定得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如果议论和小说叙事目标不同,那么肯定融合不起来,共同的目标就是对人性进行一种新的发现和揭示,只有当叙事手段不足以达到这种发现和揭示的深度时,议论才出来帮忙,来拆除和打破传统叙事文体的束缚。但如果议论只是炫耀学识,增长篇幅,就无助于人们对人性的认识,就是强制性的。文学毕竟是文学,抽象手法是为了更好地呈现具象,而不是取代具象,不是要走向概念化。现在有些抽象艺术变成了新的图解,我对此不以为然。我的小说兴趣是继续打破现有的叙事模式。现有的小说从产生那天起,对于揭示人性起过很大的作用,后来现代主义又带来新的因素,如意识流。意识流挑战原有小说逻辑,把意识深层的黑暗面照亮,但现代派小说又陷入了模式,内在的动力弱了,有些重复,这可称作叙事艺术的危机。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韩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