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13)

2025-10-10 评论

    小麻将不是什么军事术语,小麻将就是输赢只有几毛钱、几分钱的小麻将。输赢小,是因为挣得少。妈妈就说过,哪个不想打大麻将呢,一掷千金,多豪迈啊!可是你和他都下岗了,一个月就只有百把元,你就是把他的骨头熬干了,也就是百把元啊。你说这个麻将如何不小呢?!
    我们的家住在一楼,我的床头正好临窗,那些麻将桌就像摆在我的枕头上。好在搓麻将的人是很少说话的。麻将桌上所有的话都是废话,人人都是凭着肚子在盘算。麻将在桌布上转动的声音,就像陆战靴走在塑料跑道上,屁响屁响的,有时候他们和我心意相同,搓的人心头发紧,听的人就心烦得要吐。
    妈妈又跑边贸去了。她恐怕已经赚了几个小钱了吧。她临走时总要给我留下一大堆方便面,是那种120的康师傅面霸。她做过厂里的会计,计算什么事情都不糊涂,我也就能够根据方便面的数量,知道她要出门多少天。当然了,她还给我留下一摞钱。钱的多少,取决于她心情的好坏。她自己快乐,对女儿的负疚就多,给的钱也多;反过来,她难过,觉得别人都有负于她,她给我的钱就少。屋子里黑洞洞的,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把屋子照得更黑了。我懒得开灯,就摸索着给方便面泡上开水。方便面发出一股很干脆、很温暖的香味,很接近把一把干葱烧糊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喜欢那些在电影电视里大吃方便面的男人,吃得呼噜噜响,满头大汗,鼻子通红,就露出一股霸气来。我又想到了陶陶,陶陶是有霸气的,没有想到他的霸气碰上包京生,一下子就瘪了,跑气了,不见了。
    我是进高中时才认识陶陶的。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吃了一惊,我心里就是那么格登了一下,真的,我听到了胸膛里格登地一响,就像断了一根骨头一样。我对自己说,哇,怎么会是他呢?
    你问他是谁吗?其实我也不认识,我不晓得他是谁。天晓得他是谁?初三毕业后的暑假漫长得无边无际,在我的记忆里,天天都有雨水落下来,落在芭蕉肥大的叶子上,就像古代计时的水漏落在盘子里,无聊得让人揪心又揪肺。我翻出爸爸的望远镜,透过窗户朝外看。望远镜是爸爸买的处理军需品,只有一个镜头还管用,即便做一个玩具,我也嫌它丢我的面子。但是在那个百事无心的时候,望远镜还是给我带来了一点儿的惊喜。越过一片滴水的芭蕉叶,一条坑洼泥泞的水泥路,我看见路口黄色的公用电话亭。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在干巴巴的红砖中,黄色就像油菜花那么惹眼又好看。当然,让我不厌其烦看出去的,并不是小小的电话亭,而是在正午之前匆匆走过望远镜里的一个男人,而电话亭就是他最好的背景。雨不过午,雨水在正午之前总是要歇上一会儿的,他把雨伞夹在腋下,两手抄在裤兜里,背微微地驼着,是那种有意做出来的驼,漫不经心,又从容不迫。他显得总是有心事,但这心事又显得恰到好处,增加了他的分量,却不能够把他压得垮下去。我从没有见过他,在产业工人大本营的东郊生活着这么一个人,也真的算奇迹。事实上,他只是生活在我的镜头里,我一旦把望远镜拿开,他立刻就消失了。我曾经想在正午前跑到电话亭去等他,就近看看他,可是我不敢。为什么不敢?怕自己脸红,也怕他让我失望……谁晓得呢?
    后来我撑着雨伞去查了电话亭的号码,这件事情,我现在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这个号码了,86744501,并不好记,可是我始终没有忘记。每天当他一点点走近电话亭的时候,我就往86744501拨电话。我听不见铃声,但是他能够听见,我希望有一天他会把话筒摘下来,我就说,喂,你好……然后,我不晓得该怎么说了……当然,并没有出现然后,因为他一直都是自顾自走自己的路。有一回他停下来,打量着话筒,犹豫不决,他甚至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朝着话筒伸过去。我在大约百米之外,一手举着独眼龙的望远镜,一手攥着话筒,我觉得自己心都要蹦出来了。就在那个片刻,铃声断了,我愣了一小会,赶紧重拨,8-6-7-4-4-5-0-1-!但是我抬起望远镜时,他已经不见了。雨水的季节过去了,我再也没有从镜头里见过他。因为有一天我把望远镜摔到了地上,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了。
    我把这件事情给朱朱讲过,我说我很傻,是不是?朱朱婉尔一笑,她说,哪个女孩子没有做过傻事啊?知道吗,那个人是你的幻觉,根本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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