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56)

2025-10-10 评论

    朱朱忽然抓起一串烤土豆,或者是烤藕疙瘩,猛砸在炉子上,扭身就走了。炉子上腾起一股灰,河边的风把灰吹得直往我的脸上灌。我大叫了一声朱朱,就要去追她。但包京生一把把我拉住了,他说,别管她,小妮子醋劲也忒他妈大了。
    我说,吃醋,吃什么醋?我看了看包京生糊满鸡油的大嘴巴,笑起来,别做梦了,朱朱还会爱上你!
    包京生摇摇头,说,风子风子,你真是风子。他的大手捏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揉来揉去,像揉一团湿面。我挣了一下没挣出来,我的手怎么就像没骨头了一般。我瞅一眼金贵,金贵看着我们,很平静地啃完一串鸡屁股,从摊子上扯了一节卫生纸揩揩嘴巴,走了。我说,金贵,你去找班长吗?
    金贵说,我去找班长。
    我又看看阿利,阿利就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喝可乐,嚼他的豆腐皮。
    放学以后我在十三根泡桐树等候包京生。他也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街灯已经亮了,他背着光,他的影子先于他的人到了我的脚跟前。有一小会儿,我把他看做了陶陶。实际上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一辆捷安特和一辆邮车的差别那么大。是的,我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包京生骑的是一辆邮递员用的邮车,出奇的大和出奇的结实,即便在屁亮的街灯下也能看出它闪着绿森森的光,像一头咬着牙齿的侏罗纪动物。
    我岔开两腿跳上邮车的后座。但包京生回过头来招呼我,他说,别,别这样,女孩子要像个女孩子。
    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对的,我坐陶陶的车子从来都是这样的。我有点傻了,我说,我哪儿又错了,婆婆妈妈干什么呢?
    包京生笑笑,他把一只腿定在地上,很有耐心地对我说,别岔着腿。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和蔼过,他说,女孩子岔着腿像什么呢,侧一边坐吧,啊,风子?
    我忽然一下子胸口都酸了。我真没有想到这个混帐的包京生会这么对我说话呢。我没吭声,乖乖地下了车,再侧着屁股坐上去。
    这就对了,包京生说着,慢慢蹬着邮车朝前走。
    我怕,我说,我怕掉下来。
    包京生说,抱着我的腰,抱紧了。
    嗯,我说。我简直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就那么听他的话。
    包京生骑车和陶陶完全不一样,他一点也不疯,慢慢地蹬,可我还是能感觉到风在我脸上刮。虽然是慢慢地蹬,我知道车子是骑得快也骑得稳。我抱紧了他的腰,跟抱紧了一棵树一样的稳。
    邮车骑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宿舍区,有点像我们的跃进坊,可又不是。没有麻将桌子,也没有聚在树下喝茶的闲汉、闲婆。包京生使劲地按铃铛,因为有很多人在黑地里匆匆地走。我还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口音五花八门,南腔北调。我问,这是哪儿呢?
    包京生说,到我家了。到我舅舅家了。
    我又说,这是哪儿呢?
    他说,这是七号门货运仓库的宿舍区。他把邮车停下来,他说,要是你愿意,上我家坐坐?
    在初夏天的黑夜里,包京生的声音格外的温和。我点点头。他自然没有看见,又问我,上我家坐坐吧?
    我老气横秋地笑了笑,我说,来都来了,就坐坐吧。
    楼道里更黑,他扛了车在前边走,转弯的地方就提醒我,小心了。我简直不相信这是包京生。
    不知道上了几层,包京生开了一扇门,先摁亮了灯,灯光映在地上,就像水泼在地上一样,被哧溜一下就吸进去了。我才看清,地是水泥地,曾经被鞋底蹭亮过,现在却已经翻沙了。屋子是旧式的两居室,一间屋里搁着一张大板床,客厅里到处放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纸箱子中间摆着一张大沙发,沙发上扔满了衣服、被褥、床单子。我没有见到别的人,只是觉得一股湿布的气味,湿得我从鼻孔一直堵到了心窝子。
    我问包京生,这就是你的家吗?
    包京生说是啊是啊,是又不是,家是舅舅的,房子是我住着的。包京生说,七号门全废了,工人全都下岗了,舅妈去帮人守面馆,舅舅去找人搓麻将,我就一个人住着呢。他叉了腰,大人物似地挥了一挥手,说,这一片全成了外来户的地盘,天远地远都有人来赚钱,乱得很。有人赚了钱,就搬走了,有人没赚钱,还得住上八年十年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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