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却不生气,她把手使劲抖了抖,变歪的脸慢慢回到了正常。她说,我没有做秀啊,真的,我为什么要做秀呢,不就是一枚戒指吗?
我也笑起来,她戴戒指碍了我什么事呢。我说,你爱戴不戴,不就想炫耀你又有了个男孩嘛。
伊娃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她说,风子,我从前是高看你了。戒指,你想说的是订婚或者结婚的戒指吧,非得男人给我们买吗,自己给自己买行不行?伊娃脸上的冷笑缓和下来,成了悲天悯人的笑,她说,风子,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我说,伊娃,你总是比我们高深,就像涨了水的河,我哪能明白呢。
伊娃在我的脸颊上做得很心疼的样子,又轻轻拍打了几下。她说,我爷爷的爷爷的一个亲戚,就是你们说的俄国老毛子,在海参崴发了财,要接我去圣彼得堡做手术。
手术,我没有反应过来,我说,做什么手术?
瘸腿啊,伊娃大大方方地把提了提裤脚,当然是象征性的,我并没有看到她神奇的瘸腿。她说,如果手术成功,我就能跑能跳能登山了,我就满世界去好好玩。你看,你们这些能好好玩的人,却成天满腹心事,悲悲切切的。她说完,指头弯成一个钩,在我的鼻子上很亲热地刮了一下。
我有些发懵,定定地望着她阴影很强的鹰钩大鼻子,好象这时候我才看出来,它和关于它的传说都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手术失败了呢?
她说,失败了,哦,失败,他们是说过失败的事情。据说要是割错了某一条神经,我就会成为瞎子。不过,瞎子也没有什么啊,我不是写过这就是我的理想吗?谁都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不对,那时候,我想看却看不见,你想飞却不能飞,我们是平手。
我怔怔地看着伊娃,说不出话来。
伊娃递给我一个砖头厚的东西,用黄色的绸缎缠着,像一盒夹心的巧克力。她说,送给你看着玩,我的《地下室手记》。我晓得你们早就想看了,是不是?
我说,是的。
伊娃笑笑,她说,想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上边有我的号码。
打到圣彼得堡吗,我说,就打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那有什么呢,伊娃说,电话线又不怕冷,也不怕热。
我的泪水噗噗地掉下来,溅在黄色的绸缎上,立刻就化开了,像子弹穿过玻璃留下来的惊纹。
伊娃,就是被我们几乎忘记了本名的瘸腿才女梁晨,她最后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她说,眼泪可是好东西,好东西给自己攒着吧。
晚上,我在台灯下解开绸缎,绸缎的黄色和灯光的黄色沆瀣一气,把我的心都印得蜡黄了,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黄。绸缎里边是硬壳的笔记本,翻开笔记本,里边却什么也没有。所有的纸芯都被快刀切豆腐似地整整齐齐切走了。封三上留着电话号码,一长串阿拉伯数字是用大头的泡沫笔写的,又粗又黑,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味,像这位瘸腿的家伙在狡黠地笑。
很久之后的后来,我在一个情绪低落的晚上曾经按这个号码拨了几次,几次都传来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像机器人张着假嘴在自言自语: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以后再拨。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以后再拨……。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伊娃,伊娃,你开什么玩笑呢?
家长座谈会订在下午二点半召开,午饭以后朱朱就带了几个班委在教室里瞎忙,挂横幅,做清洁,给每个座位上摆放成绩册。他们还造了表,准备预收下学期的学杂费。学杂费存放在银行里,能够生虱子似地,为蒋校长生出一笔利息来。朱朱手里还握了一大摞单子,上边印着些奇奇怪怪的字迹,说是要有针对性地发给某些家长。伊娃就说过,宋小豆是天生的恐怖主义者,可惜她不能投身中东或者南美,她当不了红色恐怖分子,就只好在高二?一班制造恐怖气氛。而可怜的朱朱,她的样子也活像是一个大人物,除了那一摞单子,她手里还夹着粉红色的粉笔,不时用夹了粉笔的指头用撩一撩刘海。绿森森的泡桐树都把枝桠伸到窗台上了,阳光落在肥厚的叶子上,再淌进教室来,又映在朱朱的俏脸上,显得特别的凉爽。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