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67)

2025-10-10 评论

    教室里也稀稀拉拉地坐了些家长,大家磨皮擦痒,都在埋头拿了成绩册看了又看,翻了又翻,成绩册就是一只麻雀也被揉熟了。他们个个的脸上都没有表情,这使应该有点闷热的教室如同开了冷空调,冷冷清清的。我把月季摆在讲台上,回过头,却发现包京生没有跟进来。
    陶陶伸出手来把他拦住了。
    陶陶说,你把花放下吧,谢谢你了。
    包京生笑笑,他说,哥们,你谢我,我怎么谢你呢?这样好吗,你替我送进去,我替你看着门。包京生说着,就把花盆放下地来,腾出了两只手。他的两只手湿淋淋的,全身都是湿淋淋的,汗水就跟雨水一样把他浇透了。我隔着几步远,也能感到他全身火炉似地在燃烧。包京生别头看着宋小豆,眼里全是汉奸狗腿子一般的谦卑和恭顺。他说,密丝宋,我舅舅、舅妈不上班就得扣工资,扣了工资年底就得扣分红,扣了分红就得炒鱿鱼,所以我就来了。您说可以吗?
    宋小豆婉尔一笑,笑得就跟朱朱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她有浅浅的皱纹,皱纹里藏着冷漠和高傲。她说,我要说不可以呢?
    包京生依然在揉着自己的大手,就是一张蒲扇被这么揉着,也变成了一张北京的摊饼。他说,您不会这么逼我吧,密丝宋,是吧?
    宋小豆也依然在笑着,她说,不是我在逼你啊。
    包京生把两手垂下去贴着裤缝,就像陶陶那样像个礼仪官似的,他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不是,都该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跟你们没关系,跟我舅舅、舅妈没关系,跟我父母也没关系,我不上学算什么呢,包京生就是活得跟一条狗似的也就是一条狗吧,可真那样我父母没法活了。您给他们一条生路吧,密丝宋!
    宋小豆用英语咕哝了一句“揶丝”,头却在很优雅地往两边摇动。我从来弄不懂,“揶丝”用在哪儿才算是他妈的同意或者否定呢?我靠着讲台,瞥了包京生一眼。
    包京生和宋小豆之间隔着那盆桌面一样大的茉莉花,也隔着茉莉花那甜得浸骨头的芬芳味。就在这芬芳的距离中,包京生把发青的大脑袋垂下来,把腰杆也弯下来,给宋小豆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但是陶陶伸出一只手,把包京生的下巴托住了,他这一躬竟没能完全地鞠下去。

    陶陶说,包大爷们,男人不要轻易低头啊,更不要轻易弯腰啊。
    包京生试着把陶陶托住自己下巴的手扳开了。他喘了一口气,他说,你让我进去好不好。不会是你不让我进去的吧?
    陶陶说,是我我就不进去了,今天进得去,明天也进不去,是不是?
    包京生涨粗了脖子,我看见几条血管在他的脖子上蹦出来,激动地抽搐着。他说,操,明天,明年,我包大爷们都在这儿进进出出呢。
    宋小豆用英文哼了一声。是的,她是拿英文哼的,虽然不说话可我们也能听出来,就像老年人假装咳嗽润嗓子,接着就要来一记杀手锏了。她说,包京生同学,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同学了,你真的要强行闯入吗?
    包京生冷笑了一声,脸上豆子大的汗珠都抖了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啪搭啪搭地响。他说,笑死人不是!学生进课堂天经地义,强行闯入多感人,可他妈强行了还闯不进去呢,您说这是学生混球还是学校混帐?
    宋小豆的眼睛刀子般地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收敛了下去。她甚至还浮出了一些微笑,她说,你就是这样对一个女老师说话的吗,你的唾沫星子都溅到我的脸上了。
    包京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就像给自己的唾沫噎住了。他看看朱朱,他眼里是无助和茫然。在他能够找到的人中,朱朱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了。
    朱朱倒是不急不缓、不动声色,她也是婉尔一笑,包京生,你给密丝宋道个歉吧。她顿了一顿,再补充道,你给她留下的最后印象,不要太坏了。
    最后印象,包京生闷了半天,在嘴里嘟嘟囔囊地念着,什么最后印象,最后印象、最后印象……,他突然冲着朱朱张开河马一样的大嘴、舌头、喉管和扁桃,他的牙齿白森森的,就像一口要把朱朱咬进去。他轰轰烈烈地怒吼着: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说“最后印象”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啊!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