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军又搭讪地问:“那玩意儿,你现在还吸吗?”
肖童说:“不吸了。”
建军说:“好样儿的,是不是连味儿都想不起来了?”
肖童低着头,像是躲避着高原上刺目的日照,他没有回答。
建军挑唆地笑着:“真不吸啦?”
肖童说:“真不吸了。”沉默了半天,他看了他一眼,问:“你有吗?”
建军把一件东西扔在他的怀里,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肖童看怀里那东西,在阳光的直射下发出令人炫目的聚光。当那光芒移去的时候,他看见的竟是那个熟悉的金灿灿的烟盒。
那天晚上他听见欧阳兰兰在楼下和建军大吵大闹,痛骂建军杀人不见血没安好心。建军偶尔冷冷地解释说这是他自己非要不可,他现在是父以子贵牛屄大了我怎么敢不给。但他的声音一再被欧阳兰兰的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威胁压住,间或传来老黄息事宁人的劝解。肖童独自在楼上枯坐,面对着油灯慢慢吸完了一支海洛因。他的泪水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他这时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他的堕落,失败和幻灭,都是自找的,都是因为自己的脆弱和无常。他白天的盼,夜里的梦,一点一点远远地离了他。他也不去追了,因为他累了。他一动都不想动,麻木地听着欧阳兰兰在楼下尖厉的叫声:
“建军,你毁他就是毁我,早晚我会让你后悔的!现在你别美,等咱们出去了再说!”
一连很多天,肖童都赖在床上昏昏沉沉,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但夜里又顽固地失眠。他面色苍白。动作迟缓,对包括吃饭在内的每天必须的生存活动都变得无所谓,连春节那天他都没有下楼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到了半夜才爬起来吃了一些冰冷的残汤剩菜。但是他对毒品的依赖,则无论是精神上还是数量上,都表现出越来越明目张胆的贪婪。
他和欧阳兰兰照例争争吵吵,比过去更加易怒易躁,争吵时一句也不相让。除非在那小金盒里为数不多的烟吸完了,他缠着欧阳兰兰要烟的时候,才会做出一副万般温存,低声下气的嘴脸。欧阳兰兰每一次给他一根,多了不给。那一根根混合着海洛因的粗大的纸烟,就成了欧阳兰兰不战而胜的武器,成了调整双方关系的一个法宝。
这一天上午,欧阳兰兰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让他马上起床。她在他耳边大声说:“我们要出发了,到拉萨去!”
肖童毫无兴趣地翻个身又躺下,嘟哝着说:“我不去,我要睡觉。”他自然没忘了说:“你把烟给我留下,你们去多久?”
欧阳兰兰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把一切摆在外面的用品,包括她在这里集市上买来的玩意儿,一古脑地塞进包里。她说:“你要不起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你就死在这里吧。我们要走了,要离开西藏了。”
肖童像弹簧一样坐起身子,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以往敏捷的反应。他的声音颤抖着问:“咱们要走吗?”
欧阳兰兰直起腰,喝问:“你到底起不起?”
肖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生怕自己被丢下似地忙乱地收拾着东西。他的脑海里刹那间闪现的,不是拉萨而是北京,但稍纵即逝。在那一秒钟内他几乎感觉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
他们下了楼,欧阳兰兰果然没有虚言,欧阳天和老黄。建军他们都行装齐备地在院子里和钟老板的老婆孩子告别。钟老板本人则把那辆越野吉普车擦得程亮,并且跳上车把引擎发动起来。那一下一下像脉冲一样轰鸣的油门声,穿过高高的石墙,几乎响彻整个儿荒原。
欧阳兰兰被优待地安排坐在车子前边,肖童和其余三人一起挤在后座上,离开了村子。他们沿着一个多月前来到这里时早已被风卷走的轮迹,穿过了干枯的河流和狂风大作的山口,进入了一片荒无人迹的不毛之地。车行很久才会偶尔看到远处一个黑色的牛毛帐篷和一片土林地貌的遗址废墟。没有牛羊,也没有一个人,以及一棵植物,汽车把荒原的苍凉和悲壮,渐次抛向身后。肖童在后座上和他们挤着,颠簸一路,他和欧阳兰兰几次停车呕吐。欧阳兰兰吐的是早上吃的饭,他肚子空空吐的是胃里的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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