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给她开了很多药,在这之后,她第一次听到了一个医学的名词——“血透析”。血透析每周至少一次。林星去划价的时候知道,光“血透析”一项,每月就将近三千元。
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走出医院,踉跄之中她想哭,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找不到哭的地方。她没有交钱,她哪来那么多钱来维持医生说的那个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治疗。她这么年轻身体一直健康,所以从没想过要为自己上个医疗保险。至于单位,她知道的,效益不好,大病统筹、养老统筹、失业保证金之类的福利都一直拖着没办。所以她今天最后一句问医生的是:“这病不治会死吗?”医生以为是个玩笑,“当然要治,会治好的。”“不治会死吗?”她又问。医生点点头,回避了死这个字眼:“那恐怕就要往尿毒症上转移了,所以赶紧治吧。”
这是个什么病,这个病能不能不治,有没有钱治,在此时,这一切都仅仅成为了一个背景。站在这背景前面越来越让她钻心疼痛,让她忍不住要痛哭失声的,是吴晓,她刚刚爱上的男孩。她没有父母没有任何亲人,她原以为自己会专注于事业,直到今天早晨她才发觉自己其实是多么需要有个爱来真心地陪她,不让她孤独。这个爱恰恰来了,可只有一夜,马上就要擦肩而过。
她害怕回家,她不知道吴晓是不是已经起床出去了。她怕见到他。
她又回到了社里。主任见到她,叫过去谈了那篇关于长天集团调查报告的修改意见:虽然长天集团很有影响,但她对集团这些年的业绩和发展道路的介绍,和以前对其他企业的类似报道雷同了一点儿,所以突破口应该放在人物身上。主任说:长天集团的老总吴长天倒是个很有写头的人物,他把中国传统道德的忠孝仁义应用于企业管理之中,很得人心,很有特色,不妨加重写写他!可能倒是篇新鲜的东西。主任表达了如上看法,把稿子退还给她,才问:你到医院去看了吗?是哪儿不好啊?林星说:肾不好。主任说:哟,那可得注意,不行你休息几天吧。
主任表示完一个做领导的对部下应当表示的关心,便急匆匆地走了。林星坐在窗下,盯着眼前的一摞稿子发呆。直到夕阳的光线在屋里一点点地收束,退隐得模糊不清,她才机械地起身,机械地收拾自己的背包。她把稿子放进了抽屉,没有带走它。
这个傍晚的街头好像特别拥挤,她在公共汽车站等了很久,等到高峰期过了,才挤上了车子。她站得很累时也想过还是打一辆出租车吧,但后来终于没有。她知道现在自己手上的每一分钱,也许都将决定她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多久。
家里的灯黑着。艾丽和阿欣都不在,吴晓也走了。林星打开卧室的灯才发现屋里和床上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小茶几上摆了一盆浓艳触目的鹤顶红,使整个儿卧室显得生机盎然。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床头柜上吴晓留的条子,他告诉她他去演出了,问她还来“月光”酒吧吗,还问她晚上他演完了还过来好吗。林星终于哭出声来。她哭着说:不不,吴晓你再也不要过来了!
晚上十二点钟,吴晓还是过来了。他一进屋林星就说:怎么又来了。吴晓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无家可归了吗?林星说:你也不可能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呀。吴晓笑一下,说:我不是跟着你离家出走了吗?从前天开始,这儿就是我们私奔的避难所了,我不能到我哥们儿那儿去住,我不想让我爸找到我。
林星看着他,她让自己脸上挂着笑,她说:“吴晓,你听我话,还是回家去吧。你爸再打你,也是你爸。而我,我已经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说到这儿,她说不下去了,脸上的笑抽作一团。她本来想控制住自己,结果压住了哭声却没压住眼泪。她泪如雨下。
吴晓上来抱住了她,“怎么了,小星星,是我爸又找你了吗?他说了什么?”
林星摇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这时吴晓看见了桌子上的药和化验单,和没有交费的透析单。他松开她去看那些单子,看那些药瓶上的说明。可他看也看不懂,只是急着问她:
“你是不是生病啦?”
林星不记得有哪一次睡得比现在更香甜了,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原始的白夜,让闭上眼睛的心灵感受着一个幻象的背景。那些明丽的梦飘飘地来,飘飘地去。记不住梦中的故事,却记住了无数斑斓的色彩,一片一片浮动着,像云、像雾、像游动着的海市蜃楼。既朦朦胧胧,又伸手可触。直到醒来时她还在寻找,她断定窗帘上那片柔和的阳光,就是那梦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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