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5)

2025-10-10 评论

    少年在两人身后,张开口,想说什么,看见玉子从化妆室取了毛皮大衣出来,走过来,站在山崎身后,他便没有说话。少年脸色安静,仿佛山崎刚才说的与他无关。只是当山崎和玉子两人,并肩穿过录音室外边的一小段走廊,他盯着他们的背影,差点噎了自己。
    山崎推开门时,室外正下着大雪――这年开春后最大的一场雪,也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漫天雪花飘撒,有点像他拍的皇军胜利纪录片,飞机漫天撒下的传单欢快地飞舞。
    一辆吉普车停在开着门的车库里,山崎先用钥匙打开右边车门,伸手给玉子拉开车门,让她坐上去,然后到一边坐上驾驶座。引擎却打不起火。门口的工人早有准备,拿出了摇把,拼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引擎才断断续续跳动起来。
    他们在忙着时,玉子忽然从反光镜里看到一团影子。她侧过头,原来是那个少年号手从车后走过,穿的就只是刚才室内的那衣衫,头缩在衣领里,冷得鼻尖发红。他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周正,鼻梁挺直,很像一个人,到底什么人?她着实想不出来。就在玉子恍惚之际,少年朝车子走过来,隔着车玻璃窗朝她看了一眼。她一惊,忙掉过头,那个少年从车前穿了过去。
    引擎在艰难地吼叫,总是转不顺,汽车还是没能移动。玉子忽然有个感觉,忍不住转过脸去,果然,那个少年转过头,继续在雪花飘飞中朝她看。这少年眼睛有点凹,看来营养不良,脸上是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什么鬼汽油!”开车的山崎突然生气地大声骂起来。
    玉子转过身来,嗔怪地说了一句:“瞧你,吓了我一大跳!”她不自然地拉拉自己的衣服。山崎骂得也对,日本人失去东南亚油田,面临严重油荒,据说“非战场用”汽油里加了化学代用剂。
    “咳,没想到你如此不经吓?”山崎还是气鼓鼓地说。“以后吓人的事多着呐!”
    两人说话间,车子引擎终于转圆了,山崎放开手闸,向前驶动。车子在漫天大雪中驶出了挂着“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招牌的门,拐向满映厂的大道,拐过那个少年。他的身影在雪花中显得孱弱,脸上凄凄惶惶,像一只寻找归途的雀鸟。
    这次山崎也看到他了,鼻子里哼了一声。玉子漫不经心地问:“哪来的圆号手?”
    “胡闹!”山崎转动方向盘,“被征召入伍的越来越多,乐队缺人。不过太不像话的也误事。”
    “支那人?”玉子问。
    山崎说:“想必是吧。”他从后视镜里回望一下那少年远远落在车后雪中的身影,“你这么一问,倒是有点不像。管他的,穷疯了来混,你们中国古籍怎么说的――‘南郭先生’!对,好个南郭先生!”
    “哪里来的呢?”玉子爱问不问地说。这个山崎导演是日本艺术界有名的中国通,经常会卖弄地引中国籍典,其实是很普通的寓言故事。玉子听多了,对这个人的自鸣得意也习惯了。她习惯了各种男人,这种小小的骄傲更是不往心里去。她重复了一句,“哪里来的呢?”
    “从满映工人中找的呗,瞎凑数。”山崎明显对这题目没有兴趣。
    但是车子又无法走了:路上正在开拔调动军车大炮。长春的街道大都修得宽绰,以前军队调动都很守纪律地用街道小半边,这次却用了大半边,留下的空隙勉强让汽车对开,但稍有大一点的车就堵住了路。山崎皱着眉头说:“要不,我们先去国都饭店吃饭吧。”
    玉子打开车门,下车向前走了好一段路。像个长剑剖开长春的中央通大道上,全是军人军车。山崎也下车,跟在她身后。他们一看这局面,车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就知道不如在汽车里等。她朝他一摆手,两人冒雪折回来。
    进车后,玉子叹了口长气,拍拍山崎的手,安慰地说:“都得绕道,连肠胃都得绕,还是上你家吧,我给你做。这世道,吃什么都一样没味。”
    山崎却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世道,都拦不住我把这部电影做完。”他侧过头来,看看玉子,捏捏她冻红的脸,“也拦不住你实现明星梦!”
    玉子对着他笑笑,有点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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