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又补充说,“这句话是鲁迅先生说的。”
研究员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的思路似乎也被正在朗诵的诗歌片断打乱了。
发髻披散开一个垂到腰间的漩涡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脸孔像睡莲,一朵团圆了
晴空里到处释放的静电的花
我这活腻了的身体
还在冒泡泡,一只比
一只大,一次比一次圆
研究员把目光转向端午,问道:“诗人有何高见?你怎么看?”
“我是个乡下人。没什么可说的。”端午笑道,“电视、聚会、报告厅、互联网、收音机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说话,却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结论是早就预备好了的。每个人都从自身的处境说话。悲剧恰恰在于,这些废话并非全无道理。正因为声音到处泛滥,所以,你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成了令人作呕的故作姿态或者陈词滥调……”
“我同意。”研究员道,“这个社会,实际上正处在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言状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无言状态的表现形式,并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说话。”
端午觉得研究员多少有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正想声辩几句,就看见吉士已经哈欠连天地站了起来,从椅背上取下夹克。
他们已经打算离开了。
端午没有与他们一起去夜总会。
吉士暗示他,他们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有点特别,和昨晚大不一样。女孩们都穿着红卫兵的服装。他许诺说,在灵魂出窍的疯狂中,还有浓郁的怀旧情调。不过,吉士见端午主意已定,也没有怎么去勉强他。倒是教授轻佻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说了一句老套的俏皮话:
“形固可如枯槁,心岂能为死灰乎?”
他们就在酒吧门外的濛濛细雨中分了手。
6
上午九点开始的开幕式很简短,不到十点就结束了。据说是与时俱进,与国际接轨。接下来,照例是代表们与当地领导合影留念。端午随着人群来到了宾馆门前,差不多已经到了他与家玉约定的聊天时间。
天虽然已经晴了,可空中依然飘洒着细碎的雨丝。端午利用照相前互相谦让位序的间歇,悄悄地离开了那里,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间。他穿过大堂,走到楼梯口,一位长发披肩的旅德诗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微笑着给了他一个西方式的拥抱,然后递给他一份不知什么人起草的共同宣言,让他签字。端午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姓林。那年在斯德哥尔摩,他们在森林边的一个餐馆里,品尝北欧风味的猪蹄时,两人匆匆见过一面。端午有些厌恶他的做派与为人。
“老高问你好。”他笑着对端午道。
“谁是老高?”
“连老高都不记得了吗?七八年前,我们在斯德哥尔摩……”
端午很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份宣言,也没顾上细看,就心烦意乱地还给了他:“对不起,我不能签。”
旅德诗人并不生气。他优雅地抱着双臂,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孩子气:“为什么?我能将它理解为胆怯和软弱吗?”
“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端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
家玉已经在线上了。
她给端午写了一大段留言,来讲述昨天晚上做过的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出生在江南的一个没落的高门望族,深宅大院,佣仆成群。父亲的突然出走,使得家里乱了套。时间似乎也是春末,下着雨。院中的酴醾花已经开败了。没有父亲,她根本活不下去。一直在下雨。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过湿漉漉的天井,眺望门前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和麦田,盼望着看到父亲从雨中出现,回到家里,回到她的身边。直到不久之后,一个年轻的革命党人来到了村中,白衣白马,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的身影倒映在门前的池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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