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136)

2025-10-10 评论

      春末或夏初,每当端午清晨醒来,他就会看见那飞絮般的云雾,罩住了正在返青的芦丛,使得道观、石壁和翁郁的树木模糊了刚劲的轮廓。若是在雨后,山石和长江的帆影之间,会浮出一缕缕丝绵般的云霭。白白的,淡淡的,久久地流连不去。像棉花糖那般蓬松柔软,像兔毛般洁白。
      正在上中学的王元庆告诉他,那不是雾,也不是云。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岚”。他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正是“朦胧诗”大行其道的年月。在端午的笔下,“雾”总是和“岚”一起组成双音节词:雾岚。这是哥哥的馈赠。这个他所珍爱的词,给那个喧阗的时代赋予了浓烈的抒情和感伤的氛围。
      那时,文学社的社员们,时常聚在电教大楼的一个秘密的设备间,通过一台29寸的索尼监视器,欣赏被查禁的外国电影的录像带。阿伦·雷奈拍摄于 1956年的那部名闻遐迩的短片,第一次将雾与罪恶连接在了一起。端午开始朦朦胧胧地与自己的青春期告别。雾或者雾岚,在他的作品中一度绝迹。他不再喜欢朦胧诗那过于甜腻的格调。
      如今,当雾这个意象,再次出现在他的诗歌中时,完全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物理反应。只要他提起笔来,想去描写一下周遭的风景,第一个想到的词总是“雾”,就像患了强迫症一样。与此同时,雾的组词方式也已悄然改变。对于生活在鹤浦这个地区的人来说,“岚”这个词的意思,被禁锢在了字典里,正如“安贫乐道”这个成语变成了一种可疑的传说一样。
      雾,有了一个更合适的搭档,一个更为亲密无间的伙伴。它被叫做霾。雾霾。它成了不时滚动在气象预报员舌尖上的专业词汇。雾霾,是这个时代最为典型的风景之一。
      在无风的日子里,地面上蒸腾着水汽,裹挟着尘土、煤灰、二氧化碳、看不见的有毒颗粒、铅分子,有时还有农民们焚烧麦秸秆产生的灰烟,织成一条厚厚的毯子。日复一日,罩在所有人头上,也压在他心里。雾霾,在滋养着他诗情的同时,也在向他提出疑问。
      他的疑惑,倒不是源于这种被称作雾霾的东西如何有毒,而是所有的人对它安之若素。仿佛它不是近年来才出现的新生事物;仿佛它不是对自然的一种凌辱,而就是自然本身;仿佛它未曾与暗夜共生合谋,沆瀣一气,未曾让阳光衰老,让时间停止;仿佛,它既非警告,亦非寓言。
      现在,端午拉着行李,正在穿过灯火暧昧的街道,穿过这个城市引以为傲的俗艳的广场。即便是在这样的雾霾之中,健身的人还是随处可见。他们“吭哧、吭哧”地跑步,偶尔像巫祝一般疯狂地捶打自己的胸脯、肾区和胰胆。更多的人围在刚刚落成的音乐喷泉边上,等待着突然奏响的瓦格纳的《女武神之骑》,等待一泻冲天的高潮。
      那灰灰的、毛茸茸的脏雾,在他的心里一刻不停地繁殖着罪恶与羞耻,在昏黄的灯光下铺向黑暗深处。而在他眼前,一条少见人迹的乱糟糟的街巷里,浓雾正在酝酿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它所阻断的,不仅仅是想象中正点起飞的航班与渴望抵达的目的地。它顺便也隔开了生与死。
     
      11
      绿珠在英皇大酒店的大厅里等他。这是鹤浦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之一,离端午居住的那个街区不远。绿珠穿着一件半新旧的黑色外套,白色的棉质衬衣。大概是龙孜的日照较为强烈,她比以前更黑了一些。不过,人看上去,却沉稳了许多。
      她默默地从端午手中接过拉杆箱,带他去了商务中心边上的一家茶室,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窗外是下沉式的庭院,对面就是宾馆的别墅区。亮着灯。端午把钥匙交给她,并让她记下了自己家的楼号和房间号码。
      一段时间不见,两个人都有点生分。
      “我可不会做饭呀。”绿珠打开一个红色的夹子,将钥匙别在铜扣上,“带他到外面去吃饭行吗?他叫什么名字?”
      “若若。你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他还算能够将就。”端午黑着脸低声道。
      他又嘱咐了一些别的事:早上六点一刻之前,必须叫醒若若;六点四十五分之前,必须离开家门;如果早自习迟到的话,他将会被罚站;面包在冰箱里,牛奶是刚买的,得给他煮一个鸡蛋,还有,得看着他把鸡蛋吃完,否则,他会趁人不备,将它偷偷地塞进衣兜,拿到外面去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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